窗外风吹翠竹,声响簌簌,室内青烟袅袅,人儿寂寂。 扶萱举目四顾。 床榻是宽大的架子床,精致雕花装饰,葱绿双绣兰花并竹纱帐;窗牖小窗非是五色纱糊,而是透明的玻璃薄片;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远山秋月图》;窗边案几上瓶中一只红梅;房中座屏非是轻盈秀雅的纱绣坐屏,而是男子气极重的紫檀木镶嵌螺甸座屏,沉静又厚重。 看到这处,鼻尖再浸入浓烈的雪松味,扶萱便是再不愿面对现实,也无法忽视了。 扶萱蹙眉,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垂眸,无有一点花色的被衾入目,脑中立时“轰隆”一声巨响。 完了,完了,完了,该不会…… 还没等她深想,“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仟云与陌云闻声看来,见是谢湛走进,站在床边的陌云后退一步,即刻行礼。 “公子。”
“公子。”
白衣郎君一声未应,阔步径直迈向床榻,带着初春夜间瘆人的凉意,撩袍落座床沿,猩红双目眸色幽邃,一目不错地紧盯着靠着婢女肩头,此刻煞是有气无力的女郎。 好半晌,似是暗暗松了口气,开口问话:“醒了?”
声音不难听出疲惫且沙哑。 扶萱一张娇脸没了血色,美目带着潋滟水光,怔忪茫然地望着来人,似还没从昏迷中回神。 见她不语,谢湛复又侧眸道:“端药来。”
“是。”
陌云得了令,脚步急切地出了门去。 谢湛这三字仿佛是个钩子,霎时将扶萱落水的遭遇勾来脑海,也将为何落水又何故生病的缘由一点点扯了出来,她心情跌入寒渊,本也苍白的脸色更惨淡了一些。 睁眼第一件事竟是要灌她苦药汁。 喉咙又痒又疼,扶萱垂眸,抬手摁了摁脖颈,朝仟云短促低声地道:“水。”
未等仟云动作,谢湛起身去桌上提来茶盏,斟了一杯,递至扶萱唇边。 “慢些。”
扶萱似搁浅许久的鱼,就着谢湛的手,一连喝了三杯才作数。 可她这厢还没缓回神,那厢陌云便恭敬地将药盏双手递了上前,一看便是随时备着等她醒的架势。 扶萱瞥了眼黑乎乎的药汁,鼻尖忽然泛酸,她再抬眸望了目光晦暗的谢湛一眼,紧接着便是两行金豆子哒哒地往下滚,止也止不住。 委屈至极,可怜至极。 突遇横祸,醒来还要寄人篱下、受人搓磨,能不可怜委屈么? 更难的是,她一个清清白白的,不,坦坦荡荡的女郎,如今深陷“狼窝”,往后还要与他虚以委蛇,还不知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回家去,也不知家人担忧成什么样了。 想及此,扶萱的泪落地更猛烈了些。 谢湛眉头一蹙,“不想喝?”
扶萱不语,只管哭地稀里哗啦。 因胸中气愤交加,不时,渐大的抽泣声中,便夹带起气出来的嗝,抽泣一下打个嗝,再抽泣一下,当真是能将人心看碎了去。 谢湛膝上双手紧了又紧,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他说着“退下”,便握过扶萱的细肩,代替仟云靠坐床头,将小女郎搂入了怀中,一手轻拍着她的肩背,一手屈起手指给她拭泪。 好一会后,在他有节奏的轻拍下,扶萱终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可待这气氛静了下来,扶萱又忽觉头疼,睁眼一瞧,这四周的空气全都弥漫着尴尬二字。 她捂住额头,叹了口气,口中真实地吐露了心声:“头疼……” “头疼?”
谢湛反问,“哪种?”
他在问她是生理上的头疼,还是心理上面对“失忆”这个谎言的头疼。 扶萱身子一僵,那股子不愿他得逞的想法直往头顶冒。 她要承认她撒谎装失忆,光瞧他现下毫不避讳地将她带回府,安置在他的房里,还有搂着她的亲密模样,她就是傻了也能猜到,身份一旦摊开,今晚她就会成为这人的碗中物。 扶萱拿起帕子擦拭干净面上,闭了闭目,往他反方向挪了挪身子,面不改色地问谢湛:“哥哥,我为何不在自己的屋里?”
这就等同在问他,为何不送她回扶家,为何不给她别的厢房。 谢湛垂眸看她一眼。 当时她晕倒后浑身滚烫,神识不清,在他看来就差点丢了小命,太医又嘱咐那失忆之症需得留他身边,他脑子一热,哪还管她是真妹妹还是假妹妹,抱着人便回了府。又想及她醒来对谢府一人不识,终归是不放心,这才安置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至于为何放在自己的屋中么,大概是…… 中邪了。 良久的沉寂中,扶萱又道:“哥哥,送我回自个屋罢。”
谢湛就这么看着那双娇妩的眸子,泰然自若地道:“隔壁院子前些日走了水,还需重新修缮。”
四目相对,扶萱听到了自己的希望“哗哗”碎掉的声音。 她要回的是什么“隔壁院子”么?她要回扶府! 她“失忆”了,他没失忆,全建康城的人没失忆,她就这么留在他院子里,他的屋里,往后还如何嫁别的郎君? 看着扶萱幽怨不平的目中再起水光,谢湛心下轻叹,到底还是开口讲了一番那些太医的叮嘱,和穆安帝的关切,算是对他带她回府的解释。 总之,那意思便是,一切皆是他不得已而为之。 在听到“圣人亲自督促,让我务必好好照顾你,期望你早日康复”时,扶萱实际已经惊地在心中瞪圆了双眸。 这么点事,怎、怎就闹到了圣人跟前? 听毕谢湛一番刻意暗含引导的解释,扶萱心中那点不悦到底是消弭了几分,再听得“明日给你换个厢房”后,心下更是松了松。 姑且就这般“疗养”着罢。 自己是“生病”了不识人,这才误留在别人家的府中,也算、也算情有可原罢…… ** 风清月朗,微风拂柳,时日往前,又过了几日。 话说扶萱这厢在谢府的日子倒是比她想象中过地轻松了许多。 不仅没有被她自以为的,会被谢家主母前来为难,甚至这几日,她连谢家一个主子都没有见过。整个诺大的谢府,仿佛就住了听风苑的谢湛和她两人似的。 自然了,她也不会那么上赶子去给别人递把柄,这几日的活动范围小地不能更小,除了听风苑,也就是院门外的湖边散步,借口自然是大病初愈,不便多走。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倒也从婢女口中“打听”到了自己的闺名和年岁,再多的关于谢家的事,那两婢女比她还陌生,自然也就支支吾吾说他们新来的不甚清楚,让她有疑问可问公子去。 他们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去找谢湛明知故问,这事便就以她精神不济给暂且搁置了。 唯一的遗憾便是她现在“失忆”中,无法正大光明去见扶家人。更是无法告知他们她是装的,会想办法在合适的时候回家去。 这日,思来想去,扶萱终是得了个出门的主意,便在饭桌上给谢湛说了。 谢湛舀汤的勺子一顿,抬眸,神色不辨地问:“上香?”
扶萱郑重其事地点头,“我这失忆,或许是邪祟作祟,保不准去求求便好了。”
谢湛扯了扯嘴角。 邪祟作祟?这是心理作祟。 他本也没限制她行动,便也同意了。 翌日,扶萱便在一队谢家奴婢侍卫的跟随下,正大光明地往城南门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