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 凯文捏着被子上端翻了个身,这样的方式可以让被子在翻身过程中没什么大变化,不至于抢了梅的那一半。 或许是在梦中的梦中察觉到了身边的空白,梅轻声呓语着,也翻了个身,前身紧紧贴在了凯文后背。 “……” 凯文轻哼了一声,背部才刚刚感受到一丝冷意,却又在梅的体温下回暖。 更何况不止暖意那么简单,那要命的柔软直接让他本就无法入眠的意识更加清醒了。 他紧紧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了拍床头柜的闹钟,闹钟亮起一丝荧光:【4:13】 “……没事,反正这两天有假期,加班工作也做完了,睡不着并不碍事。”
凯文在心中安慰自己。 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他继续提醒自己: “没事,现在睡不着也好,晚上就能很轻易入睡了。”
这些话语他烂熟于心,很久以前,作为学生的他若是在周末因为打游戏过晚,精神兴奋到睡不着觉,便会在这些话语的安慰下爬起来…… 继续打游戏。 但他其实很清楚,这些都安慰不了他。 倒不是说曾经用过无数次的自辩话术已经不适合现在这个年龄的他,毕竟面对的是不同的事。 而是他清楚地知道,从前的他说这些话是为了对抗“失眠”这一现象本身。 可他现在恐惧的,并非失眠本身,而是让他失眠的原因。 是因为一下子得到了太多梦寐以求的东西,进而不可抑制地感到激动,于是彻夜难眠吗? 本该是这样的,凯文觉得,自己就算是失眠,也应当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可事实显然不是。 他的内心平静无比。既没有感受到应有的困意,和生理上本该有的疲惫,似乎也没有特别兴奋,特别激动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些东西都不是他想要的吗? 不可能。 没有崩坏的世界,疲惫、平凡但稳定的工作,还有……和梅在一起,幸福的生活。 这就是他想要的,并且在过去的几年里,即使是最满足的梦境中,都不敢去梦想的生活。 但此刻的他,为何却有些心如止水的感觉呢。 仿佛一下子得到这么多,却不能让他有更多的“喜悦”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4:14】 荧光屏幕上的数字跳了一下,将他从沉思中唤醒,方才诸般思绪在脑海中虬结,最后也不过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他倒是觉得过去了很久呢。 或许意识对于时间的感知确实与物理意义上实际的时间不同吧。 是因为信息在神经中传输的速度更快吗?好像也不是,有时脑袋里想了很多事情,而后现实中时间没怎么流逝,但也有时脑子里没怎么想事情,时间却一下子过去了几个小时。 对啊,他在梦里已经经过了七八个小时,不知道外面…… 这个想法才刚刚升起,就被他迅速掐灭。 “为什么要想这些呢?之前不是还在说,这或许就是个缸中之恼一般的悖论,或许那个满是崩坏,完全不符合学校里学到的科学观念的世界,那个日日夜夜鼻子里充斥的不是血腥味就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抑或是铁锈味,刺鼻的机油味、汗水味的世界才是梦境,而这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安安稳稳,温暖,随时可以嗅到梅的香气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么?”
凯文再叹气时,从胸腔到喉部的肌肉却有些发紧,于是那呼出的气声也跟着颤抖起来。 先是颤抖,继而急促。 他再次轻手轻脚的转身,将梅温暖又柔软的身躯拥进怀里,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向自己的潜意识表明态度——不要怀疑,这样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但在梅的背后,他的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世界,满足了你一切心愿的世界,都不能留住你吗?我也不能留住你吗?”
他怀中的梅突然出声了。 “对不起,我……” 凯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这些全部都是我想要的,这没错。但是……似乎又不是我想要的。”
梅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凯文不清楚,所谓的梦境中的角色……真的会有自己的意识吗? 不不不!他恨不得拍打自己的脑袋! 明明想要把这个所谓的梦境当作是现实,可是为什么好要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事实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呵呵……” 梅将头埋在怀里,轻笑了两声。 凯文的心情也连带着稍稍平静。 “凯文,你的心跳动得有点快呢。”
她的脸蹭了蹭,将睫毛、将鼻子、将嘴唇的触感都留给了凯文,而后者的心跳也逐渐归于舒缓。 “梅……你真的是梅吗?”
听到凯文的这个问题,梅沉默了许久。 在她的背后,凯文的手虚握着,掌心中很快出现了一截冰锥,锥尖就抵在梅后脑的发梢上。 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如果……如果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梅,而是第八律者造就的傀儡,亦或者就是第八律者——他在进入梦境之前看到了对面楼顶的灰发少女,他确信那应当就是第八律者,毕竟,一般的帝王级崩坏兽,应该不足以让他进入昏睡。 梅自然感受得到脑后传来的寒意,可她并没有害怕,而是抬起头,双手于两人紧贴的身体间穿梭而过,轻轻捧住了凯文的脸。 她双手稍稍用力,凯文既茫然、又顺从地随着她的这番动作坐起。 两个人就这么掀开被子,面对面地半坐在床上。 凯文手中的冰锥也消散于无形,因为他已然明白了…… “你也明白了,对么?”
就好像是镜子中另一半的自己一样,她和凯文几乎是同时开口,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 “你当然不是梅,但是你确实是【梅】,造就你的并非第八律者,而是我,自己。”
“我当然不是梅,但是我确实是【梅】,造就我的并非第八律者,而是你,凯文。”
两人又齐齐沉默了几秒,凯文低下头,想要再次开口,却终究还是闭上了嘴,任凭她的声音在这狭小的卧室中回荡: “第八律者仓促之下,只是让你沉睡进了充满着你最渴望之物的梦境中,至于具体的梦境如何,她根本来不及编造——没错,凯文,这整个梦境,包括我,都是你自己意识的延生。”
“……” “在你自己的意识中,你通过自己对梅的记忆构造出了一个或许和她有所区别,但却是最符合你认知的那个梅的形象,也就是我。所以,你若要说我是梅也并无不可。”
眼看凯文依旧低头沉默着,梅再次捧起了他的脸。 “没错,凯文,你现在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源自你内心最底层也是最朴实的愿望,这就是你真实的想法,既然想法是真实的,那这何尝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呢?”
“真实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梦境就是梦境而已。”
凯文淡淡地说着,手中再一次凝聚出冰锥,可他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凯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你觉得这里只是虚假的梦境,焉知在虚数之树上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片枝叶,里面的凯文和梅就过着今日一般的生活,而你所梦到的,只不过是那个世界的投影而已。”
“不,你明明……你刚才还说,这整个梦境都是我自身意识的……” “嗯?看来你又意识到了——所谓的意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信息在神经元中的传递?是灵魂?是Soul?Seele?душа?Anima?霊魂?那如果是这样的话,灵魂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你的灵魂经历的【时间】总是与你的身体不一致呢?”
凯文偏着头想了想,说道: “那不是你……不,是梅之前说过的相对论,就是那个火炉那个……呃……” 莫名其妙地,他自觉应该能记住梅说的每一句话才对,可此时他却想不出来梅所用的那个譬喻了。 倒是对面那个【梅】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一份记忆。 “那个啊……那个与其说是对相对论的解释,倒不如说是随口胡诌给你的故事,和物理上的相对论有些关系,但并不能就这么理解为相对论。”
“那你觉得灵魂是什么?”
凯文盯着那对紫色的眸子,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在向【梅】发问,还是在向【自己】发问。 “我当然也不知道啊。但如果是梅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嗯……凯文,你有听说过,那个【单电子】的假设吗?”
“呃?就是说,那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电子,我们所观测到的,只不过是它在不同维度下的投影?”
“虽然描述有些偏差,但总归就是这么个意思了。那我们再假设,所谓的【凯文的意识】也只有一个,只不过他在所有的世界都留下了自己的投影,这样的话,你的意识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凯文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吧?”
“是的吧……等一下,为什么又说到这些了?”
【梅】摊了摊手,表示是你先问的。 凯文顺着记忆向上检索,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似乎是在说这个世界的真实与否。 但…… “无论如何,假使这真的是一个凯文的投影所经历过的世界,那也不是是——另一个凯文的投影所拥有,所属于的世界!”
“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呢?”
【梅】摇了摇头,走下床,拉开落地的窗帘,外面是稀稀拉拉的万家灯火。 这下子,凯文哑口无言了。 他想辩解,他想说,自己并不知道如何离开这里,但是意识马上向他发来讯号,告诉他—— 如果想要离开这个梦境,只需要在脑海中想【离开】就可以了。 “即使你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终究是不能离开这里……不,你终究没有勇气离开这里。你知道,在你原来的世界中,你的战友,你的爱人都在与第八律者战斗,但你还是自私地想在这个世界多待一会儿,哪怕是一秒,一直抱着这个念头,就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对吧?”
凯文沉默以对。 这就像是……他每天早上起床一样。 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总是在回忆梦境。如果那是一个美梦,那么就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梦想着能够把那个梦续上。 “呵呵。”
【梅】再次轻笑一声,打开了窗户。 冰凉的晨风瞬间倒灌了进来,但对凯文来说,这种程度完全称不上寒冷。 他看了眼站在窗口,瑟瑟发抖的【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将她揽在怀中取暖。 “凯文,回到你最初的疑惑吧。”
“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集中了你内心一切渴求的梦境中,你依然不觉得快乐呢?”
“……” “凯文,因为在这个梦境中,所有这些你渴求的东西,都在瞬间被得到了——没有花费你自己一点的努力。可这真的是好事吗?”
凯文莫名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总是想要这个完具,想要那个零食。 但真正买到手之后,却觉得有种……兴趣缺缺的感觉。 之前在千羽学院时遇到的很多对同学也是这样,越是轻易就确立的恋爱关系,往往分手也来得越快、越不留情面。 “对吧?”
【梅】再一次轻易看透了他所想。 “因为得到渴求之物的那份喜悦,并不单单是来自渴求之物本身。或者说,那种喜悦,绝大部分都来自你不断努力着,试图得到它的过程。所以少年时期并非是用自己钱买的玩具、长大后轻易就追到手的女孩儿,对于这些的感情,其实都脆弱无比,因为你并没有为之付出太多。”
“不一样,梅……我和你……虽然不能说很轻易就在一起了,但是应该也没有太波折吧?”
他知道此【梅】非彼梅,但还是忍不住这么说。 “呐!总会有些例外嘛。”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凯文本以为,【梅】作为他意识的延生,是想要将他挽留在这个梦境之中。 可她的话说得越多,凯文就反倒觉得,她真正想要的,是自己的离开。 “很奇怪吧?其实也不算奇怪,我的前后转变,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你自身思想的矛盾变化呢,凯文?比起一开始纯粹地只想在这个世界多待一会儿,现在的你,似乎有些想要回到现实,去帮助你的战友了呢。”
“或许吧……” “那就让我,再来添上一把火吧——凯文,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一直以来为何而战?”
凯文的视线放空,彻底迷茫了。 他最初加入逐火之蛾,只是因为梅加入了逐火之蛾,他不能离开梅,至于什么之前在露露耶与逐火之蛾有过接触了什么的,那些其实都不是很重要。 他只是不能也不想离开梅,仅此而已。 那所谓战斗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的战友大多是为了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而战斗,但他呢? 是为了保护梅吗? 倒也不能说错,只是,绝大部分时候,他似乎都只是呆板地按着梅的吩咐去做。 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因为他想象梅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正如梅相信他一定能做到那些事。 但说到底,他一直缺少一个主动的目标,吸引着他前进。 他更像是被梅强行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当然,在此之前,关于“为何而战”这样的疑问,也从未出现在他脑海中过。 这么一回想,过去这么多年,他也真是够浑浑噩噩的。 “其实很简单,凯文,再把陷入梦境至今发生过的一切都回忆一遍吧。轻松的校园生活,长大后平凡、疲惫却又稳定的生活,还有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凯文,如果你真的很想要这些的话,就请回到你该在的那个世界中,而后将这场梦设为你的终点,你所前进的每一步,都是在通向你所渴求的这一切,我说的这些,你能……不,你一定明白的。”
“我明白。”
凯文强压着一切的情绪,一如既往地,以看似冰冷而平静的语言回答。 但他很快发现,面前的【梅】消失了。 自己怀里拥着的,是一片虚无。 原来,就在【梅】对他说出那些话的同时,他在脑海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离开】二字。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或许为了这单一的一件事花费了许多工夫,挥洒了很多汗水,但最后的那一哆嗦,甚至都不能在第一时间被察觉。 凯文转过头,环视着满目的苍白,嘴角逐渐勾起了一个,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亦或是欣慰的笑容。 他闭合眼睑,让自己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睁开时,看到的却是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呃……” 因为长时间的沉睡,全身的肌肉都有些难受了。 并不酸痛,却是一种比酸痛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感觉。 就好像一根弹簧一直被压着不放松,是有概率弹不回来的。 他连忙坐起身,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过于夸张的动作一不小心扯掉了右手上插着的营养液的针头。 “咕噜——咕噜——” 他捂了捂肚子,实在有些饥饿。 但作为一个战士的职业本能终于在此时回归,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往常刚从睡梦中苏醒的闲散时光,而是第八律者已然出现的当下。 “不知道米凯尔、爱莉、樱他们都怎么样了啊……” 他有些担心同样是参加了德·摩亚纳·奇诺行动的战友。但这种担心又不是很强烈——他不认为现在的米凯尔还像之前那么脆弱。 毕竟连他凯文都能从梦境中解脱,米凯尔就算真的落入梦境,也不会留恋太久吧。 而只要他在,问题就不大。 凯文这么想着,转了转头。 他很快注意到了左手边空空如也的病床,虽然上面没有躺人,但折叠得过于工整的豆腐块被子,与平整地如铜镜一般的床单无不昭示着有人在这里休息过这一事实…… 而且,据凯文所知,能够将内务整理得这么整齐的,只有一类人…… 果然,床头柜上摆放着蓝色的翻盖耳机,还有蓝色的发卡。 病房的墙壁上还摆放着两把长刀。 “樱么?”
他又张望了一番——其实这一动作大可不必,因为这病房本就不大,不需要费力就能看清楚,只有这么寥寥两张病床。 “不好不好!不会只有我和樱两个人陷入梦境了吧!完了完了!米凯尔和爱莉希雅一定会笑死的吧,一定会的吧!”
他绝望地捂住了脸。 少顷,他翻身下了病床。 反正看起来也没人管他,基地内又没有像往常律者来袭一样闪烁起红光,这让他有点儿懵,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病房门显然没有上锁,但这种所谓的“VIP”病房,病人即使走出的第一道门,也并不算走出了医疗区,因为更外部是一个占地面积比原本病房还要大,相当于一个两居室的“探病区”。 首先踏入的,自然是所谓的“客厅”。 他很快在茶几旁找到了三个熟人—— 倒持着一本书不住打呵欠的爱莉,又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的伊甸,盘腿坐在沙发上,手掌朝上,闭眼冥想的樱。 病房门打开的声音格外刺耳,三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凯文。 “呃……你们这副模样,第八次崩坏解决了吗?”
凯文挠了挠头。 “当然没有啦!”
爱莉无辜地摊了摊手,一反常态地,她压着嗓子,用气音说话。 “反正现在的指挥是米凯尔,他有他的想法啦,至少现在我们还有时间休息一会儿,你说对吧,我的好伊甸?”
“嗯——呃——唔——啊——” “……” “不过,话说回来,爱莉希雅你为什么要压着声音说话?”
爱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怕吵醒在后面休息的梅吗?哎呀,让我看看,嗯,她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了,也该起床啦……欸,看来她已经先一步醒了哦!”
凯文猛地扭头,只见梅正慵懒地倚在“家属休息室”的门框上,对着他轻笑了一下。 凯文瞬间想起了梦中发生的某些事,身体僵硬又迅速地做到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