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数,黄金四百六十七万四千余一十二两,白银四千三百二十六万余九百零四两三钱,铜锭……”
六月初一,随着南亚的金银运抵,锦衣卫、御马监、都察院、户部等四个衙门的人便前往了天津。 顺天府为此,特意调动了上万骡马,并且连续运送了半个月的时间。 终于,赶在六月二十前,所有金银铜锭纷纷存库,而存库的金银总数也不由让人心神荡漾。 金银铜锭,加上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折色之后的总价值达到了近亿两白银。 只是这些东西无法直接使用,因为在商品流动性不强的大明本土,单独在一省,乃至数省使用这笔金银,恐怕造成的通货膨胀,会需要朝廷动用不小的精力去平息。 不过无法直接使用并不代表没有办法用…… “金融司今日要调走全部铜锭和三百万两白银。”金银库前,在管库官员刚刚念完存数,等候已久的李长庚便迫不及待的开口,而他的话也吸引了锦衣卫和御马监、都察院、户部的人。 尽管他们都知道,金融司可以随意支取金银库的金银,但之前李长庚都是每月支取一百万两和到库铜锭的,怎么这个月突然要支出平常的三倍数额了? 他们看向了金银库的官员,本以为这些人会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想最后等到了一个: “李侍郎稍等,下官已经命人点数提取了。”
主管金银库的员外郎作揖回礼,而李长庚闻言也连忙回礼。 二人这和睦的模样,让各衙门的人几乎咬碎了牙。 要知道金银库里的金银,朱由检基本不会动用,哪怕是毕自严求爷爷告奶奶的,这么些年也就前后拿了七百多万两银子。 加上御马监,两者也不过拿了一千五百万两不到。 金融司每月提取上百万就不说了,眼下居然要增加到三百万。 按照它们这样提取的频率,即便金银库再富硕,顶多也就能撑到明年年末罢了。 摇了摇头,各衙门的人纷纷离去,而李长庚则是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五百民夫才将银子、铜锭搬上了马车。 带回五百多辆马车的队伍,李长庚在宛平营的拱卫下,向着京城玄武门离去。 长长的车队从午时走到了黄昏,最后在百望山脚下的一处水泥钢筋式的城池前停下,而城池内部则是传来“轰隆”的轰鸣声。 驻守在此的,是昌平的拱卫营兵马,整整一个营的兵力,舍弃了昌平而防守此地,足以说明此地的重要性。 李长庚没有让宛平营运送银子和铜锭进入城内,而是让昌平营的兵马将银子和铜锭运往了城内,而他自己也跟着走了进去。 至于宛平营,他们只能顶着天黑,坐在马车上,悠哉的返回京城外的宛平军营。 在旷野之上,他们的身影缓缓消失,而那轰鸣的声音却愈发大了。 一箱箱银子和铜锭被存库,查看好了库门后,李长庚才摘下了乌纱帽,露出了额头汗水的同时呼出一口浊气,向着城内的一些高大房屋走去。 这些房屋造型方方正正,十分迥异于大明的建筑,不过三十栋房屋里,只有三栋房屋正在发出轰鸣声,其余死寂,令人让人好奇不已。 李长庚走到了房屋那敞开的大门前,深吸一口气后走了进去。 当他走进这宽大的房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上百台正在轰鸣的钢铁机器,而它们在做的,是将工人熔炼好的金属液压,最后形成一枚枚崭新的钱币,顺着传送带落入一辆辆板车内。 这些机器的速度并不快,几乎是每五秒压出一枚完美的钱币。 在整个流水线上,穿着防护器具的工人足足有上千人,而上千人又分别服务于一百条流水线。 他们做的很简单,九个人负责把金属放在模具中,一个人负责检查银币质量,选出不合格的银币。 这一千人十分年轻,几乎在二十岁左右,并且虽然干活,但一些休息的工人在脱下手套后,露出的手都十分白皙纤细,没有冻疮和疤痕。 他们是朱由检从燕山学府里抽调的学子,也只有他们这种学习过基础数学和基础物理的人,符合铸币厂和广大工厂的“高学识”技工需求。 或许在后世,他们每个人的学识,充其量不过就是一个初中生罢了。 但在这个世界,他们可以说掌握了领先西方上百年的理论知识。 在铸币厂做技工,尽管对于他们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但铸币厂的工钱却让他们难以拒绝。 年俸三十六两,合计每天近一百文的工钱。 他们本来就是学子之中成绩一般的人,哪怕下放也不过是从九品官员罢了。 每年拿着十几两的俸禄,数年也难以得到提拔…… 与其这样,不如直接进铸币厂,因为选拔的人告诉过他们,进入铸币厂后只要没有偷拿偷取和违反纪律的行为,任职五年后都会下放地方,从正八品官员做起。 正八品在朱由检未来的规划里,说白了就是担任镇长级别的官员,进一步把朝廷的统治扩大到集镇。 只要控制了那一万多个集镇,那么士绅的根就被掘了一半。 至于派工人去做镇长会不会太违和?这点朱由检根本不担心。 说白了能在铸币厂坚持五年不偷拿偷取的人,人品已经通过了第一关,而他们所掌握的基础知识,完全足够在这个时代做一个管理两三千人的镇长。 因此,燕山的学子在朱由检的计划里,将会逐渐倒向工厂。 当然,这套系统不会用太久,当全民基础教育的学子成材进入社会后,燕山的这批人会被慢慢淘汰掉。 “李侍郎,新来的那十台机器已经装上线了。”
在李长庚观摩流水线的时候,一名燕山的技工上前作揖,指着不远处正在调试设备的许多燕山技工开口。 李长庚见状便快步走了过去,而在这里忙碌的技工则是在不断地矫正机器。 他们的手段比起明代工匠的经验,多了一些系统的理论,会按照军备院发下来的安装说明书进行安装,每个步骤一步不差。 李长庚从正月看到六月,对于这些轰隆作响的机器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感了。 看多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东西实际上和农田、纺织场的一些原始机械差不多,只是更为复杂一些,更为稀奇一些罢了。 “怎么样?调试成功了吗?”
他关心的询问,而负责调试的技工抬头看到是李长庚后,便老老实实的说道: “差不多了,不过具体还得看看它在线上的表现。”
“那启动机器吧。”
李长庚后退了几步,而其他技工也纷纷后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负责调试机器的技工和另外几名技工开始为机器连接水管,然后推来一车煤炭放在一旁,在为机器加水的同时,一边添加煤炭。 当水加注完毕,他们关上了水阀,然后点燃了煤炭,关上了燃料舱。 这些燕山技工的腰间都有一块绑着的怀表,做完一切后,他们便打开了怀表,计算着时间。 大概经过了半柱香的加压,机器的阀表已经到了红色范畴,而见状的技工,连忙让人打开了流水线的开关。 他们使用卡棍,艰难的将开关打开,随后整个蒸汽机和流水线便发出了声响。 流水线的模具开始移动,而这崭新的机器也开始运作。 与之前的机器不同,这个机器有五个压机,也就是一瞬间能压出五枚钱币。 在流水线上,模具被送到它们面前的瞬间被抬高压实,然后下面的流水线正常运转。 等流水线把新的模具送到五个口位的时候,模具再度抬高,被压机压实,如此反复。 在线上的九名工人,只能不断的填充金属块,虽然一开始被打乱了节奏有些忙不过来,但很快他们就适应了这种节奏,坐在凳子上,手头不断的活动。 在他们这种流水工作中,叮铃声开始响起,银币一枚枚落入板车之中。 见状,李长庚走到了板车旁边,拿出有些烫手的钱币观摩了一下。 “不管是从边缘的齿痕,还是正反面的图案文字都十分清晰,算得上精品。”李长庚毫不吝啬的夸奖,而旁边的技工则是说道: “主要还是速度,这十台新的机器,比得上五十台老机器了。”
“军备院那边说了,等十天后还会送来十台,二十天后还有十台。”
“每十天送过来十台,直到工厂日产钱币四千万枚才会停下。”
“四千万枚……”李长庚将手里的银币丢回了车内,然后才道: “估计也就是一年左右的事情罢了,眼下我们的存币有多少了?”
“三十亿多枚,面额一千三百多万两了,估计年底能达到近百亿枚钱币,面额四千万两。”
技工回答,而李长庚闻言不由颔首道:
“一两、百文的钱币,分别铸造到一千万枚和一亿枚就足够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铸十文和一文的铜币。”“国朝眼下需要的不是银币,而是铜币,百姓手里没有那么多银子,也没有那么多积蓄,用起来还是得依靠铜币。”
“是!”
技工作揖回礼,而李长庚也点头道:
“你继续吧,我休息一夜,明日得返回京城,继续忙碌银行的事情。”“那卑职告退了。”
技工闻言退后数步,随后转身离去。
李长庚见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转身走出工厂,来到了他在铸币厂的住所,一个简单的四合小院。 院子面积不大,不过二百来平罢了,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用作休息和办公场所已经算是节约的了。 走进院里,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技工们开始换班。 在这里,他们是四班倒,每个班上三个时辰,一共有四千多名工人。 三个时辰里,还有两刻钟属于吃饭休息的时间,换算过来,基本上工作五个半小时,年俸三十六两银子。 工作轻松,俸禄又高,饭食又吃的不错,这才是他们愿意待在这里的原因。 听着换班的吵闹声,李长庚遣散了府内的两名随从,然后坐在桌案后,开始处理起了银行的事情。 总的来说,钱庄在大明虽说有不小的影响力,但面对朝廷这个暴力机器,再强大的地方性民间力量也得屈服。 李长庚提出收购钱庄的计划进展很快,市面上的钱庄,基本已经有六成被其收购。 当然,收购归收购,但钱庄大部分只存在于县城之中,县城外的集镇却没有根基,因为容易被劫掠。 不过,朝廷要建立钱庄,根本不担心劫掠的问题,因此李长庚和工部早就在年初商定好了,关于大明这一万多个集镇的银行问题。 首先不管是县城还是集镇,银行得显眼,防护性要强,因此钢筋水泥的强性建筑就成为了李长庚的首选目标。 一尺厚的水泥墙,只要内部的伙计放下千斤闸,那即便是贼寇带着火炮而来,也只能望墙而叹。 不过这涉及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水泥和钢筋的配给。 好在相比道路的建设,只有两层,占地不过半亩的银行在水泥消耗这一块并不算多。 钢筋虽然无法分配,但熟铁和水泥还是能满足的。 县城与集镇,两万余处银行分三年建设,每年建设大概占用水泥总产量的建设十分之一。 看着很多,但第四版蒸汽机一旦作用各行各业,水泥的产量也会随之上升,因此朱由检没有抠门。 相比较府道,他更在意大明的金融体系。 只有完善这个体系,才能让贪官的贪污行为,变得比较“透明化”,也能解决大明的经济滞涨问题。 当然,这些东西,李长庚并不了解,他在意的是朱由检给他的信任,以及他要完成这件事情的信念。 所以当水泥、熟铁批下来后,他首先便按照朱由检与他规划好的方针来实施。 第一年北直隶试点,第二年北方试点,第三年南方试点。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过程之中的许多细节还需要完善,因此李长庚提笔在空白的奏疏上一字一句写了下来…… “今岁若器械不断输入,则积钱币百亿,百亿钱币可惠直隶,而直隶先通,又传与北地,此间岁许,则又积钱币百亿许,进而推入北方诸省,传而……” 六月二十二日,在王承恩的诵读中,朱由检听完了李长庚所写的银行推广和币制内容。 “行了……” 朱由检开口,而王承恩停下。 尚在大定宫的朱由检从靠椅上起身,在铺满金砖的殿上走了走,片刻后才道: “百亿钱币虽多,但这也是仗着朝廷积累了不少铜锭和银子才达到的速度。”“虽说可以用御马监的银、铜来铸币,但市面上尽是劣币,若是新币发行而无法形成体量,很容易会让一些地方恶徒趁币制混乱而为非作歹。”
朱由检口中的为非作歹,实际上就是担心地方的假币贩子会将新币熔炼后铸成铜钱。 新币很难造假,但它的含银、含铜量却很高,比一般的铜钱要高。 银子或许没有什么造价,也不会有人熔炼,但铜币一定会有人动歪心思。 三枚天启铜币,就足够弄出四枚万历通宝,这利润足够假币贩子疯狂了。 之前是朱由检低估了假币贩子的制造规模,他后续让锦衣卫查了查,这才发现大明民间依旧充斥着大量假币贩子在不断制造劣币。 因此,朱由检得先把这群人解决一大半,同时用御马监将市场上的铜钱回收。 等回收数量到了一定程度后,各地便开始大量释放银币,继续回收。 等市面上的铜币回收的七七八八之后,朱由检就可以放出铜币,同时放出消息,只承认天启通宝为大明法定货币,加大回收力度。 不过想要回收市面大量铜钱,这十分考验国库。 大明市面上流通的铜钱,从春秋战国到如今,数以千亿,乃至万亿的铜钱被铸造出来,仅北宋就铸造了两千五百余亿枚,更别提其他的了。 有时候朱由检都很庆幸,幸亏古人有死了带着大堆铜钱殉葬的行为,不然他要面对的铜钱数量,恐怕能掏空十个大明的家底。 地下埋的,朱由检不准备动,他只要把市面上的铜币回收就行,数千亿虽然多,但折色后也就是数亿两银子罢了。 只要金属货币推行成功,大明就可以进而推行出纸币来取代铜币,随后渐渐取代银币了。 万事开头难,朱由检现在得先取代传统铜钱,才有资格谈纸币,因此他对王承恩交代道: “铸币厂和银行的事情得慢慢来,告诉李长庚,北直隶的银行暂时不要启动,继续积攒新币。”
“另外,铸币厂的机器需要不断添加,五年后要达到一千台铸币机!”
“一千台……这……”听到朱由检的话,王承恩面露难色: “殿下,三年后六个蒸汽机工厂才能达到最大产值,三年时间里,能用于工业的中型蒸汽机恐怕不足四千台。”
“四分之一用于铸币,那其他各业便只能均分三千台了……” 王承恩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说白了就是按照这么分,那御马监的许多工厂会达不到朱由检预估的产值。 不过对于朱由检来说,经济问题大于一切,大明如果不能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货币霸权体系”,那不管市场再怎么大,最后都是为别人做嫁衣。 其他工厂的产值不够,那很简单,便是不断的建设蒸汽机工厂就行。 “既然不够,那就增设蒸汽机工厂,将除了铸币厂以外,预备发往各衙门的工业蒸汽机都截留下来,送往工厂来生产蒸汽机。”
“六座工厂一旦预备投产,立马从金银库拨银子,再修建工厂。”
“我大明广袤,岁产九千台蒸汽机连北方都满足不了,何谈满足天下?”
“十年之内,我要看到大明的蒸汽机工厂,岁产三万台蒸汽机。”
岁产三万蒸汽机听着很多,但对于大明来说却规模很小。 按照比例,也不过是每年两千多蒸汽机船和火车,以及六千多台工业机械和两万台农业机械罢了。 这些机械或许能让一省之地进入工业时代,但对于坐拥两京二十省的大明来说却太慢了。 除非军备院能弄出内燃机,但那有些不太现实。 在朱由检比较了解蒸汽机的情况下,大明花了十年才弄出可以作用于农业、工业的蒸汽机,那朱由检不了解的内燃机,又需要多少年的时间? 眼下的大明看似科技强大,但实际上是建立在一个浮萍之上,随时都有可能倾倒。 除非大明的基础物理和化学、数学等学科能达到十九世纪的素质,不然光凭眼下的人员素质来研究,或许要到朱由检死前才能看到内燃机。 全民基础教育是强国的政策,也是强科技的政策,大明必须改变思维,重视起自以为的“奇淫巧技”,才不会被未来的欧洲追赶超越。 想要全民教育,大明得有足够的金银,并且是已经存在的金银,而不是开采的那种。 只有这样才能在保证不通货膨胀的情况下,让大明的经济滞涨缓解。 经济滞涨的问题解决,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成本变得更低,而朝廷开始进行税制改革,强大国库,提供更好的全面教育。 这是一盘棋,一环扣一环,环环都得朱由检亲自扣好。 想到这里,朱由检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明年必须灭建虏,而后面必须灭东吁。 建虏亡则东北赖安,百姓安定,北上开拓。 东吁亡则西南大定,铁路可直接修到恒河河口,无数商品将涌入诸藩的就藩地。 只要把这两个地方搞定,一个粮食、一个经济,两个困扰大明的问题瞬间解决,而大明也就可以告诉世界,什么叫做真正的“武德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