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白堕想明白了他在误会什么,轻轻摇头,“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但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林止月拿粮食的事情为难我,当时一方面别人不愿意把粮卖给我,另一方面愿意卖给我人家,粮食又都被两相酬收走了,现在想想,当时他便是算计过我的。”
小策了然,白堕又补了一句,“更何况现在这种局面,我也只会佩服四哥下手果决而已。”
他的眼神透着一丝冷意,这个人心善,却没什么妇人之仁。
小策低头,嘴角细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白堕没有注意到这些,又打听:“眼下年家是个什么局面?”
小策抬头,“年家筹了些钱去赔,但是不够,酒坊就被东洋人收走了,说是过些天,要……要拍卖,”他似乎也大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后来他们又去年府讨要,没占着什么便宜,便找了上面的大人物,想要两相酬的铺子,听说年家也在走动关系。”
他答完,复又正了脸色,认真地说:“老大,我们的事就快成了。”
这些事,白堕从头到尾并没有参与,背后熬的都是温慎的心血,如今被人几句话讲完,总像听了个故事。
“我先看看我娘和安好。”他心里没起一丝涟漪,知道了来龙去脉便去陪孩子玩了。
他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整个疲惫得很,隔日晨起,依然提不起什么力气,懒洋洋不愿意去酒坊,想着温慎总会过来,便抱了坛酒,在院子里寻了个阳光正好的位置,倒下去小酌。
这酒是之前陈酿的剑沽,入口满齿柔意,正合着他懒懒散散,一时什么也不愿多想的心境。
六月入夏,院子里的紫藤开得正盛,有晨风忽起,吹落昨夜更深露重,被打落的花瓣下来,落在浑不在意的人身上。
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温纾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这样的景象。
多前年,这个人初到贵州,看到自己在海棠树下舞剑,说那怕是温家最美的景致了,殊不知这人间最美好的一幕,早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已经撞进了自己的眼底。
白堕察觉到有人来,“四哥……”他说着话转头,瞧见的却是温纾,便忙起了身,“你怎么过来了?”
温纾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你买的东西扔在我家,我看里有些应该是给安好的,就送回来了。”
白堕把东西接过来,少见地露出几分傻气来,“瞎买,也不知道该给他买什么,”他乐着说:“昨天我娘还提到你了,之前安好风寒,都是帮着在照顾。”
温纾点头,没在这事上多说什么。
两人往出走,过了廊门,她才又说:“四哥被小枝缠着,你把东西放下了,便去解个围吧?”
“我去不太好吧?”白堕想了想温慎之前那个蜜里调油的眼神,“四哥巴不得多被纠缠着些。”
温纾知道他想歪了,好看的眼睛里全是无奈,“小枝是来借钱的。我们的生意好,在天津卫又赚了钱,这事人尽皆知,四哥着实是没什么理由搪塞的。”
白堕了然,看来这个恶人,只能由自己去做了。
他当即往温家去,原本气势汹汹,可一见屋里的年云枝红着眼睛,想好的戏码登时减了一半。
年云枝更是不等他开口,便起身故意站到他身前,“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爹是有不对的地方,他年龄大了,也不必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了,我只求你能帮年家保住这个颜面。”
她把先机一占,白堕剩下的那一半气势也没了,只余一脸莫名其妙,“……如何保住啊?”
年云枝:“我爹辛苦了一辈子,一朝不慎着了别人的道,酒坊和生意可不做,但两相酬绝对不能落进日本人手里去,不然我爹一定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钱可以没有,人再有个什么闪失……”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委屈得甚至说不下去话。
白堕有一瞬间特别想问她,到底知不知道是着了谁的道?
满四九城的人应该都以为是自己在故意收粮,拖延时间,才让年家错过了下窖的日期,可年云枝单纯,他又摸不着温慎到底是如何同她讲的。
就在这一犹豫的工夫,温慎也到了两人近前,他看着白堕,语气平平,“从前这事先暂且按下,那些日本得了两相酬酒坊的地契,说要拿出来拍,可听说背地里已经布置好了自己的人去抢,这种事绝对不能放任,所以止遥,各退一步,先对外吧?”
年云枝立马接话,“只要给你能答应帮忙,什么样的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
条件?
我的目的就让你们年家滚出四九城。只要现在什么都不做,基本已经大功告成了,为什么在蹚这趟浑水?
可温慎的目的不一样。
他要的是两相酬的酒坊、要的是两相酬的酒,要的是壶间醉史无前例,好酒琳琅!
虽然他和年云枝站在一起,可白堕就是能够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温四,你他娘这样是造报应的!
白堕去看他,眼神里全是警告。
温慎没有一丝反应,从眼神到表情,半点波澜也无。
他大爷的,白堕在心里骂了一句,妥协了,谁让自己进门前,就琢磨着要做恶人来着,“酒坊我们会争下来,不计代价,但从此后,两相酬的酒,归我酿,与你们年家,再无瓜葛。”
他说得极狠,没成想年云枝当即点头,“我现在就回家劝我爹!你说话要算话!”说完像是怕白堕后悔一样,急急忙忙跑了。
“你和她说什么了?”白堕百思不得其解。
温慎摇摇头,显然不想回答。
白堕拽了把椅子坐下,到底没忍住,把心里话问了出来,“年云枝那性子,你也骗得下去?”
温慎竟露出一个非常困惑的眼神,“难道我要把她父亲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的事告诉她?”
“不是!”白堕的声音高了高,“是说你利用她得到她家酒坊的事!”
白堕的声音也跟提了一度,“说什么呢!”
白堕冷不防被训了,眨巴着眼睛,一时没再回话。
温慎:“我承认我想要吞并两相酬,姨丈从前算计我,并不是我做这事的原因,它最多可以让我做得问心无愧些罢了,我吞两相酬,是为了让壶间醉可以登到顶上去!”
白堕:“我、我知道啊。”
“想让壶间醉登顶,我撕破脸了去,还更放得开手脚,为什么要走小枝这条路?”温慎像审犯人一样地问。
白堕心说我哪知道啊,但此时温慎已经动了怒,也不是顶嘴的时候,只能摇头。
温慎:“是因为只我和年延森维持原有的关系,小枝才不至于陷入两难的境地里去!”
他这句话说完,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白堕之前所有怀疑和气愤,自责之余,他又有些感动,“四哥,想不到你为了她,能计到如此深远……”
温慎直接往出赶人:“出去!”
“啊?”白堕一看事不好,忙求饶:“四哥,我错了还不成吗?别真动气啊……”
温慎:“你走不走?”
……
白堕当真怕自己一句“不走”之后,温慎自己扭头走了,为了避免出现这种尴尬的局面,只能悻悻地出了温家的门。
才走去没多久,温纾从后面小跑着追了上来,“白堕,你别生四哥气。”
白堕停下来,等她缓好了气,才说:“现在是四哥在生我气啊。”他无奈又为难,“对付两相酬这样的大事摆在跟前呢,闹什么脾气啊。”
他倒是没有埋怨的意思,只是不解。
温纾定定地看着他,问:“你不知道?”
“什么意思?”白堕更冤枉了,“我应该知道什么?”
温纾长叹了一口气,顺着胡同往出走,拐进人来人往的长街,她才说:“从前四哥确实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利用身边每个人的性子,可是,”她说到一半,深深看了白堕一眼,“他已经为了他的神交好友让步了,并且一直踩着这条底线,从来没有踏出去过。”
可是他的神交好友却并没有信任他。
因为羞愧,白堕的脸唰地红了,他自责地在头发上抓了两把,却也没想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眼下温慎正在气头上,道歉也要碰一鼻子灰,白堕不是那种愿意糟践自己的人,索性和温纾一路闲逛下去。
温纾顺手买了个拨浪鼓,说是让带回去,给安好玩儿。
白堕拿在手里,晃了半天,瞥见对面有家洋行,几步就买了进去。
里头的掌柜拱手相迎,“林三爷,您这是打天津卫回来了?”
“这事您都知道啊?”白堕多少有些诧异。
洋行掌柜:“可不是,您家的大洋,成车往家里拉,来来回回拉了多少趟了,满大街谁不啊?”
白堕干笑两声,没接话。
掌柜的又说:“这些天两相酬的事我们也听说了,看来四九城造酒行的老大,是非您林三爷莫属了。”
“别别别,您可别这么说。”白堕摆手推辞,又在他的货柜上细看了半天,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先把老四哄明白了吧。”
温纾在他身后噗嗤乐出声,“四哥若是知道这话,绝对会气上半个月的。”
“半个月太长了。”白堕张嘴便说:“半个月,年延森肯定想出办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