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不要脸了。
白堕大摇大摆地跨过门槛,歪头眯眼笑了一声:“陈掌柜,别来无恙啊。”
“哎哟喂!”陈掌柜诧异片刻,立马喜笑颜开地快步过来,“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我说和他交情不浅,在座还有不信的,怎么着?看看,您各位有眼福了吧?都快过来见见小酒神呐。”
他振臂一呼,食客们纷纷撂筷,好奇加打探地围了过来。
“哎呦,这就是酿出百年剑沽的大师傅?也太年轻了些吧?”
“你懂什么!他替付爷出头赌酒的时候,风头可不比酿酒来得小。”
“小酒神,百年剑沽可是从前贡酒,就算是一钱的价,也不会便宜吧?”外围的争论还在继续,内圈里已经有人和白堕打听了起来。
白堕着实没想到这事会传得如此之快,卖酒的商家知道了不足为奇,怎么看眼前的架势,像是黔阳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呢?
那人见他不回,便故意叹道:“唉,像我等这种无财无势的,问了也是白问呐。”
“哪儿的话,”白堕收了心思,“酒这种东西,不是给有钱人喝的,是给爱酒的人喝的。只不过那酒刚勾调完,还没陈酿,您再打听市面上也见不到。”
“哟,您还不知道呐?”陈掌柜挤进来,插话:“百年剑沽,统共五坛,明码标价,已经被城里有钱的几家酒楼拍下了。”
说完,他回身指了指柜上巴掌大的土陶坛,“就那么大,二百大洋一坛,而且听说转手再卖,就已经涨到五百了。”
怎么可能!
白堕心下一惊,质问:“这些事情是从哪传出来的?”
陈掌柜被他吓了一跳,结巴了两句才把舌头理顺,“昨儿个晚上,泰永德的五少爷就在我这卖的啊,除了黔阳王,城里有些头脸的掌柜们都来了,全是有身份的主,为了那五坛酒差点儿没打起来。”
“他怎么可能有百年剑沽,”白堕不信,一把扯住掌柜的,威胁:“你敢胡说八道,我就让你门上的招牌,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陈掌柜连连叫苦:“我哪敢骗您啊,再说这事挺多人都看到了啊。那些有钱的主虽说没喝过昔日贡酒,但一个个猴精猴精的,温五少爷把您勾调时的风姿卓绝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加上之前您在集市口的慷慨一跪,那些人立马就抢了起来。我这也不是在沾您的光,靠着这事揽客呢吗?”
他像是怕白堕不信一样,又加重了语气:“虽然我也觉得这事蹊跷,您说就一晚上的时间,怎么整个黔阳城全知道这事了?出门口随便找个要饭的,都在议论您和百年剑沽,多少人都跑这来凑热闹,您看这才什么时辰啊,泰永德的酒就已经全卖光了。”
败家子。
白堕彻底被温惕气着了。他之前勾调的,是可揽怀的中坛量,给温慎和温纾的那些,正好可以毁成五小坛。
他推开陈掌柜转身就走,铃铛紧张兮兮地跟上,问他:“您气什么呐?”
“那酒是我用来还人情的,不是用来给那个蠢货挥霍的。”白堕咬牙切齿地跨上马,拽着胳膊把铃铛拉上来,打马就走。
铃铛被颠得受不了,数落他:“您这人真是奇怪,您还了人情,人家愿意卖就卖,愿意喝就喝,关您什么事啊?”
白堕:“他卖可以,但谁让他打着我的名头去卖了?”
这下铃铛更生气了,她趁机在前面的人背上狠拧了一把,“怕什么啊?您有那么好的本事,就合该让他们都知道知道,您瞧见陈掌柜刚才那德行没?都快巴结到地上去了。”
白堕被她掐得直吸凉气:“你不怕我人前显贵,不要你了?”
铃铛搂着他的手明显一紧,等了半天,才矛盾地说:“这些天在酒坊,别人因为您敬着我,那滋味也挺好的,可我又觉得不能一直让别人因为您才敬着我……”
她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白堕被逗乐了,他放松了马缰,神色宠溺起来:“有志气是好事啊,干嘛不好意思?”
身后的小孩搂着他,没回话。
白堕又笑:“咱俩之间有什么话就应该像这样,往开了说,你以后要是再跟哥哥耍手段,我可就真要伤心了。”
“伤心了您会不要我吗?”铃铛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白堕轻笑了一声,没回他,而是双腿一夹马肚子,促马再次急行起来。
越往城郊,行人越少,可偏偏两人到了酒坊的门口,却发现那边挤了好几层的人。
沈知行带着账房的伙计忙着招呼,门外支起了桌子,笔墨排开,人群吵嚷着报着坛数和地址。
白堕带着铃铛如同做贼一般偷溜进门,正好遇上李平夏捧着坛子往出走,“大师傅,我听着那些好像都是来定酒的?”他问。
李平夏点头:“备酒不够了,说是先记个帐,等从赤水拿过来,再给他们送去。”他极快地解释了一句,又嘱咐:“你这会儿可别让沈先生瞧见,他刚才扑了个空,气得眼睛都红了。”
这点白堕已经料到了,不甚在意地笑笑,又问:“这也是百年剑沽吗?”他指得是李平夏手里的坛子。
“我也学你,只勾调了三坛,两坛昨天让五少爷拿走了,这是刚才给你尝的那坛,封了陈酿起来。”他说着,又叹气:“可惜了,武隆来取酒的船已经停在渡头了。”
他无比惋惜,片刻之后又笑:“多亏你今年多摘出些来,否则就是连这几坛也没有啊。”
泰永德重信,答应了对方一滴不少,哪怕百年剑沽再是难得,那些酒也断不能动了。
这些事在白堕看来实属理所应当,所以压根儿没在意,只是问:“温惕昨天卖出去的酒,是从您这拿的啊?”
李平夏:“对啊,若不是那两坛卖出了高价,普通的剑沽也不会跟着水涨船高啊。”他边说还边往门外去看。
这两扇门之间隔了些距离,看不到大门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熙攘的人声却听得一清二楚。
铃铛戳了戳白堕,“人家拿的不是您调的那两坛,这回我看您还怎么兴师问罪。”
“谁调的不重要。”白堕的眼神依然落到李平夏那边,问:“他把酒拿走的事,东家知道吗?”
李平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往四周看看,再转回来的时候,声音已经不自觉地压低了:“东家醉着,估计还不知道呢,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把五少爷怎么样。”
他是听明白了铃铛之前的话,有意在提点白堕。
“是啊,”白堕的眼睛也转向门外,讽笑一声:“中饱私囊的事,被办成了大功一件,五少爷的本事还真是见涨了。”
李平夏低头看手里的酒坛,长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他一向爱酒,等了半辈子的百年剑沽好不容易调出来了,就被那样潦草地卖了,难免遗憾。
每一个酿酒的师傅,都愿意坐在坛堆里,等着时间一丝一缕浸染到酒中,挥出独具一格的沉香来。
白堕明白他在想什么,有心安慰几句,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最后只能带着铃铛先走了。
内院里的叶子绿得发黑,白堕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依然阴气沉沉的。
“您不会是要去揍五少爷吧?”铃铛踟蹰半晌,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白堕却摇头:“我总觉得这事不对。”
“什么事?”铃铛吸了吸鼻子,“哪不对?”
白堕几步躲进树荫里,“你看,温纾说,慕顶商行的老板是夜里来的,然后他和东家一起喝到了天亮,以至于后面有很多主顾找上门来,东家都无力支撑。可得是什么样的交情,才能让一个人会半夜登门打扰呢?”
“就是顶好的交情呗。”铃铛不以为意。
“东家自打来了黔阳,是一直憋着一口气的,所以平日里心力全放在做生意上,和主顾之间不大可能有这样好的交情。”白堕自顾自地说:“他这个时候醉了,反倒是像要躲什么一样。”
“躲您吗?因为点什么啊?今儿惹着您的可是五少爷,跟东家有什么关系啊?”铃铛接连问了一堆,白堕却答不出来。
“我也没想通。”他向后靠到遒劲的树干上,眼底蒙了尘一样,心事重重:“大师傅那么爱惜百年剑沽,没有东家点头,怎么就舍得把酒给了温惕呢……”
“再舍不得,主子的话也得听啊。”铃铛手上一路拎回来的果子已经吃完了,又探头探脑地往伙房的方向张望起来。
白堕过去在小孩子的头上敲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今天进城没听人说啊,民主共和,没主没奴。”
“没主没奴,但有钱有势啊,”铃铛说着风凉话:“您以为谁都跟您似的?酒坊的伙计们就算再不满,也得在温家的眼皮底下小心翼翼的活。您到底瞎琢磨什么呢?”
他说得有些道理,可白堕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这种不对甚至压过了他想去找温惕说道说道的冲动,一心只想等着喝多了的东家醒酒。
铃铛一弄明白他打算干嘛,直接扔下他就走了。
云幕四合,太阳炙烤出的热气很快散去,可白堕心头压着的黑影却越来越重。之前不是没有人提点过他,自己也是知道温慎爱用手腕的,可他一直信他的东家坦荡,信他的为人。
他既然答应了自己,就不会再拿这事去拉拢生意。
“家常理短作不得数。”之前那伙计的话又在白堕耳边响了好几回,温慎院子里的下人们终于动作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