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赈灾粮贪污案已尘埃落定,朝廷地方换了一大批人,株州的局势也已经彻底稳定下来。
今年旱涝不断,又兼人祸,掏空了国库,可即便如此,宫里仍要大摆除夕宴,这也是锦秋第一回作为王妃与周劭入宫饮宴。
除夕这一日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宫城内外一片皑皑,屋顶上的琉璃瓦被白雪铺上一层,只能看见攒尖的几个檐角露出一点儿暗淡的红色。锦秋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棉裙,外罩一身银狐披风,平金绣红梅从背部延伸至下摆。
她与周劭走在笔直的长甬道上,虽然甬道里的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可新下的雪一落地便化成水,又结成碎冰,锦秋的木制靴底踏上去极易打滑。周劭走得稳稳当当,锦秋可苦了,跟在他身后五步远处小心翼翼地跟上,昂头挺胸是假象,其实脚下恨不能用脚掌抓着地。
周劭再停下步子,回头望着她,米色罗伞上一层絮雪,衬得伞边沿绣的牡丹花纹愈加鲜艳,正如伞下的美人,雪肤红唇,令人目眩。周劭看她走得艰难,于是收了自己的伞,走过去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像捧起一团棉花似的。
锦秋惊得瞪大了眼望着他,她深吸了口气,眼一眨,纤长眼睫上挂着的雪沫子瞬间融化了。
“你别多想,本王只是不想你摔倒在这儿让过路的婢子看了笑话,且照你这么走,不知何时才能到太极宫,”周劭呵出一口冷气,只顾着看眼前的路。
锦秋望着他的侧脸,相较于耀目的冰雪,他瓷白的肌肤更显质感,泛着隐隐的光。锦秋垂下眼,任由他抱着,只因挣扎不肯太过矫情,他们是夫妻,不过是抱一抱,且这才过西华门,是外宫最外围,抱着走一段也没什么,可甬道里有来来去去几个扫雪的公公,她羞得很,只得将头侧向他胸膛那一边。
甬道尽头他便将她放下了,一前一后继续走,不一会儿便入了顺贞门……
除夕宴是皇宫最高的宫宴,通常只有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大员中皇帝看重的那一批才有资格参加,宋运虽是三品翰林院学士却也不在受邀之列。
殿外天幕沉沉,大雪纷飞,殿内却是暖意融融,不仅烧地龙,还烧了几个火盆,且已经有三十多个官员已入了席正寒暄,殿中你一句我一句呵出的暖气也足够暖身了。
接着众人陆陆续续都过来了,太极殿中一时人声鼎沸,锦秋与周劭坐在金龙大宴桌右侧的紫檀木长桌旁,将金线绣花鸟纹的桌围子扯正了。
接着便有几个官员来与周劭寒暄,锦秋则不得不应付着她们的夫人,忽而看见鸣夏同朱奥也走了过来。鸣夏看着是精心装扮了,里头一件绯色金菊纹云锦衣,外罩一件牡丹花纹滚边的云锻裙,再一件流彩飞花祎衣。只可惜衣裳套了太多层,显得头过于小,脸又瘦得撑不住满头珠翠,如此便不是人穿衣服,是衣服穿人了。
“王妃今儿可真美,尤其头上戴的凤钗,只怕要将贵妃娘娘都比下去呢!”鸣夏望着锦秋那凌云髻上金光闪闪的鎏金飞凤钗,故意奉承道。
几个上前寒暄的命妇闻言都望向锦秋头上的钗子,不由惊了一惊。
锦秋扶了扶鎏金凤钗,这是守德今晨特地送来说王爷命她戴的,她不好推拒。
锦秋不紧不慢道:“这凤钗是先皇赏赐给王爷母妃的,本王妃嫁给王爷时太后娘娘便赏下来了,出嫁当日便簪在发髻上,虽同是凤钗,却因怕冒犯贵妃娘娘而将凤头掐了镶了颗碧玉榴,远及不上贵妃娘娘的凤钗高贵,”说罢再不搭理鸣夏,与近旁几位夫人热络地说起了话。
鸣夏被晾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是这样隆重的场合,她不敢与人吵起来,只能在心里大骂锦秋,不就是嫁给王爷,戴了个破钗子么?显摆什么呢?打量谁稀罕呢?
她不仅暗骂锦秋,连着周围那些个奉承着锦秋的人也在心里问候了个遍,骂她们是势利眼,没骨气的东西,毕竟她们先前还说广平王妃水性杨花,转眼又贴了上去。
待朱奥与周劭说完了话,鸣夏终于随着他往自个儿座位去了,可是一看锦秋的座位离得皇上的金龙大宴桌这样近,自己却离得那样远,而自己身旁站着的朱奥,现下衣领子上还残留着旁的女子的熏香,甚至今儿还没同她说一句话,她这颗心就像是在醋坛子里浸过一回似的酸。
接着便听得嗡的一声钟鸣,宣唱官高喊:“皇上驾到……”
回声悠长。
只见皇帝仪仗从大殿门口浩荡而来,皇帝掺着太后,一身明黄色八团龙纹补服尤其显眼。一瞬间大殿中落针可闻,众人皆叩拜下来,山呼万岁。
皇帝与太后贵妃走到那金龙大宴桌旁坐下,喊平身,又说了几句祝愿盛世太平的话,太极宫中回荡着皇帝雄浑的声音。接着便是流水一般的菜式端上来,荤素点心、冷膳热膳、四座苏糕、果品面食应有尽有。
雪住了,夜幕降临,丝竹歌舞之声渐起。
各人有各人的喧嚣,她的喧嚣在心里。锦秋看着满桌珍馐却毫无兴致,只因左前方林春乔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她看得心里发堵。林春乔每望过来一眼,锦秋总要瞥一眼身旁的周劭,见他正襟危坐默默饮酒,丝毫未接收到对面的秋波,她又不由又松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了,分明说服着自己放下他了,为何心却由不得自己?不该呀,他们已经两个月没说过几句话了,难道就因着方才那一抱,又前功尽弃了?
锦秋微微叹了口气,无知无觉地拎了个趁手的白瓷酒壶,倒了一杯。
一旁的周劭看得直皱眉,直到她愣愣地端起酒杯快要挨着口了,周劭才从她手中夺下来,压声问:“怎么的,你不是一向喝不得酒么?”
锦秋猛然回神,神色尴尬道:“我……臣妾以为这是茶。”
周劭不言,将她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用茶洗了杯子,重新为他斟了用今年雪水泡的大红袍,递过去,道:“用这个,没的醉了连累本王。”
她见他还记得自己不喝酒,甚至体贴地为她斟了茶,心头暖意涌动,然而他的话语一出口,却像被泼下了一盆凉水。锦秋心里不是滋味,接过杯子,垂下眼睑,淡淡回道:“谢王爷。”
周劭举杯的手紧了紧,随后不在意似的望向前方。
此时对面的安王夫妻两个站起身,正举杯朝皇帝敬酒。
锦秋有些懵,难道他们也得起来敬酒?
果不其然,接着周劭便拉着锦秋起身,锦秋忙端起方才他递过来的茶,与周劭一同举杯,只听周劭说:“臣弟愿皇兄万岁,大周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罢又加了一句“王妃她喝不得酒,便以茶代酒敬皇兄一杯。”
皇帝也举杯,和颜悦色道:“皇弟这一年属实辛苦了。”
锦秋远远望了一眼皇帝,他生得面宽额阔,眼大眉浓,确有几分敦厚,然而却配了个高而宽鹰勾鼻,细看之下,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皇帝一眼望过来,目光正好也落在锦秋身上。
锦秋锦秋唬了一跳,没想到皇帝竟生了双桃花眼,只是那眼中却隐却有几分阴鸷,锦秋忙敛了眉目,与周劭一同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因着上回御花园毒酒的事儿,皇帝心里对锦秋心存感激,且这一对又是他赐的婚,所以他为周劭准备的如意包中包着的是一对刻有百合花的金锁。身后的太监总管端着团龙纹漆红托盘,盘中一个杏黄色龙纹满绣的如意包,走到周劭面前,高唱道:“赏!”
周劭与锦秋领赏谢恩。
皇帝嘴角一点浅笑,随即望向左下首的端王妃,她穿得素静,面容清秀却微微苍白,显出娇弱的美态来。端王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月牙儿似的眼望向皇帝,目光触及一旁沉着脸的太后时,忙垂下眼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太后适时提醒了一句:“皇帝,她如今可是你的弟媳。”
皇帝不悦地看了一眼太后,自斟一杯,一口饮尽。
一旁的贵妃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虽满目繁华,她的内心却如一座荒原。太后以为她当年拆散了皇帝和谭若弗,逼谭若弗嫁给端王并将端王外调,又绞死了与她肖似的齐妃,一切便能结束了?远远不能,之所以今年国库空虚皇帝也要举办除夕宴,还不就是为了看端王妃一眼?
在这深宫之中,深埋着太多秘密,而其中便有最为人不齿的一个,宴会后,当朝天子将在霞飞殿中与自己的弟媳行苟且之事,年年除夕如此。
只不过今年,朱贵妃要借着此事,除掉她最想除掉的两个人。她狐狸般的眼眯起,望向周劭和锦秋,随后夹了个四喜乾果入口,细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