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秋接住信笺,颤抖着拆开。
洋洋洒洒一整页,先是问候了宋运一家子,随后才问赵臻去京城二月有余,为何不回信,饭可用得香,京城里的名医可医好了他……
最后一段锦秋连着看了三遍,几乎要盯出洞来,失而复得的狂喜将她淹没,可信中所提的病症又教她忧心,她有些恍惚了,抬首望着鸣夏,竟然说了一声:“多谢你给我送信来。”
鸣夏怔住,用帕子抵着鼻尖,嗤地一笑道:“你是魔怔了么?”
锦秋眯了眯眼望着眼前人,这才醒悟过来似的,有些难为情地侧过身子去,冷声道:“你用过午饭了么?”
“呵,王府的米是金子做的?都未时了,你当我是巴巴地过来特地为吃你王府的米饭不成?”鸣夏曾听闻太后赏给王府好些御厨,瞧锦秋今日这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想必是要借着府里的御膳在她面前好好显摆,她才不会遂了她的意。
“既然午饭已用过,信也送到,那妹妹便请回罢,”锦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捏着那封信的手微微颤抖,身上的血都要煮沸了似的,恨不得现下便冲出去寻表哥,可没那心力同鸣夏掰扯。
“姐姐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怎么?”锦秋转过脸,故意笑道:“妹妹是觉着自己劳苦功高,想要打赏不成?”
鸣夏走近一步,恨恨盯着她,旋即却笑道:“听闻王爷中毒,我是代国公府来探望他的,怎么姐姐连国公府的面子也不给么?”
“国公府的面子大,可妹妹撑不起,送客!”锦秋径自绕过她,出了大堂。
她自然晓得鸣夏今日拿这封信来,一是挑衅她,二是想见周劭以挑拨二人关系,她宁可得罪国公府,也不能让她去见他。
锦秋揣着珠宝似的揣着这封信回了渡月轩,精神头好了,仿佛仿佛活了过来,她立即便吩咐红螺将饭菜热好端来,用了一大碗米饭和三个糖蒸稣酪,然而吃着吃着她却忽而想起鸣夏的那句:“一个许放王爷尚可容忍,若是再加上一个赵臻呢?”
她说得不错,周劭对表哥忌惮更甚,若表哥还活着的消息被他晓得了,他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况且他们二人现下正闹着别扭,他指不定要将气全撒在她表哥身上呢!不行,须得立即寻着人,让他赶紧离开京城。
思及此,锦秋搁下碗筷,将那信笺放在妆台上的掐丝珐琅盒中,随后披了件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独自一人出了门。八壹中文網
表哥既未寻过她,想必也未去过宋府,那他便只到过吴郎中处了,还有……还有赵家在京城的宅子,当初她遇见东顺,他便说要将宅子兑出去来着,现下也不知怎么样了,难道那时他便是跟着表哥过来的?而她当日所见那瘦脱了相的人便是表哥?
锦秋忽的愣住了,恰好马车一顿,锦秋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扑倒在黄花木雕花小桌上。
锦秋撑着小桌,急声催促马倌再快些,她一颗心几乎要颠出来,于是紧捂着胸口那一团银线绣的双窠云雁,眼中泪光点点,她不能想象原来健朗的表哥竟成了那副模样,她恨当初没在儋州多寻几日,若是那时便寻着了人,他便不会受此磨难了。
外头又在飘细雨,周劭搁下狼毫,透过棂窗望向蒙蒙雨幕发愣,许久终于换了身石青色蟒服,撑着一把水色罗伞,独自一人往渡月轩去。
下了几日的雨,游廊上的砖缝里好似能渗出水来,湿漉漉一片,斜雨越过栏杆飘洒进来,在原本半湿的地面上又蒙上一层小水珠子。
周劭过去时,红螺正好收拾了饭菜出来,将漆红食盒交给一个绿衣婢子,顺带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周劭眉头一拢,都这时辰了才收拾了碗筷出来,可见她午膳用得晚,原本身子就不好,还如此任性,真不让人省心。
红螺见周劭过来,当下便手足无措起来。锦秋临走时没带上她,也不说去哪儿,若是王爷问起,她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进去禀报说本王过来了?”
红螺抿了抿唇,终究如实相告:“王爷,主子出门了。”
“去哪儿了?”周劭面色不悦。
“方才说是在府里待着太闷了,所以想……想出去逛逛,想是去逛脂粉铺子了,”红螺垂着脑袋,她这人直肠子,撒谎时直磕巴。
周劭冷嗤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梁上用青藤挂着的竹篾编织的篮子里,金边吊兰的叶子已萎了一半,另一半也蔫蔫的。这屋子他是在那一回亲吻她之后,专门照着她的喜好布置的,那时他便想着无论如何要娶她,如今人终于住过来了,可原本勃勃生机的吊兰却萎了。
周劭默默无言地撩了秋香帘子进内室,往黄花梨五屏风式牡丹纹镜台走去。妆台上放着两个镶丹珠的掐丝珐琅盒,盖子半掩着,隐约可见里头一把月白象牙梳篦,缀着两粒粉色小真珠。周劭想起上回她戴过,不由伸出手去揭了盖子,忽而一张叠好的淡黄色信笺露出来,他蹙了蹙眉,捡起来展开……
淋漓的雨洒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将尘土冲刷得一干二净,然而立即便有乌压压一片黑靴底子从其上踏过,黄泥再次污了石阶。
一百多名王府侍卫,在府门前跨上马,兵分两路上了顺宁街,马儿冲入雨幕,马蹄踏入水洼中,溅起泥水点点。
周劭一马当先,玄色披风随长风而起,面上却被雨水淋得狼狈,在二人之间,他总是更狼狈的那个。
驾……驾……
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吼,脑子里回荡的是当日她那一句掷地有声的“和离”。难道她不是因他斥责,而是得知赵臻未死,所以急着要与他双宿双、飞?她现下去寻他了么,他们已经出城了么?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为何能轻而易举地抛下他!
周劭派遣侍卫往京城各个方向寻去了,而他自己则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便到了宋府门前,翻身下马,顶着大雨拍响了宋府大门。
“谁呀!”门房的声口颇不耐烦,“轰”的一声拉开门,便见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立在面前,虽然雨水模糊了他的脸,可那地狱阎罗般的煞气却冲破这雨水扑面而来,门房禁不住双腿发颤,忽瞥见他胸前的四爪银龙,眉心一跳,终于认出这是广平王,他忙将罗伞送过去遮住周劭的头顶,让出道来,“奴才见过王爷,外头风雨大,您快进来罢!”
周劭迈入门槛,也不搭理这人,径自往抄手游廊上快步走去,一步一个湿脚印,笔直地往主院延伸过去。
路过的婢子见一个浑身滴着水、面目森然的男子大跨步走来,都被吓得退至一旁。
而主院中,宋运正盘坐在榻上自己与自己对弈,一缕兰香从镂空雕花铜炉中悠悠传来,他深吸一口,阖眼听着外头滴答的雨声,神态无比安详。
突然一串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便见一脸惊惶的淡雪小跑着进屋来禀:“老爷,王爷过来了!”
“王爷?”宋运不疾不徐放下一双腿来穿鞋,淡道:“王爷过来你这么急做什么?”
然而他才一站起,一个身影便闪进来了。
“岳父大人,”周劭朝他一拱手。他满头满脸都是水,石青色蟒袍紧贴在身上,因浸在水中太久而起了褶子,雨水聚在衣摆处,流苏似的,不间断的往下流。
“使不得使不得,”宋运忙趿拉着木屐上前,向周劭回了个礼,又摆手吩咐淡雪道:“快去斟一杯热茶来!”淡雪立即应声退下。
“王爷今儿过来是何要事么,怎的淋成这副模样,锦秋没在身边伺候着?”宋运抬手示意他坐,心里却直打鼓。他淋得一身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必定是出了大事,难道是锦秋在王府闯了什么祸?
锦秋没过来,她究竟去了哪里?
周劭垂下眼帘,盖住眼底深深的落寞,雨水浸湿了他的眼睫,往下滴水,像是在流泪。他定定望了一会子地面上淋了一圈的雨水,忽而道:“无事,本王改日再来拜访!”话罢踅身往外走,衣摆处旋起一片水珠子。
而淡雪的茶恰好也端来了,她见周劭如此形容,愣是没敢上前敬献。
周劭走了两步,紧紧攥了攥的那封湿透了的信笺,忽而顿住步子。
“王爷,可是锦秋她……她出了什么事儿么?”宋运叫住周劭,走近了两步,目光中是切切的担忧。
周劭到底没将这封信的事儿问出口,而是回身安抚道:“今日本王过来并非为了锦秋,她现下正在王府中,一切都好,您不必忧心,过几日得空了,本王再领着她过来拜见。”
宋运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陪笑着道:“那便好,那便好,王爷,锦秋幼年丧母,后又独居汀兰院,许多事儿无人教她,她也不明白,若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她些,或您告诉下官,下官会好好劝导她!”
“她很好,”周劭攥了攥那封信,淡淡道,随后迅速回过身,也不接婢子递过来的罗伞,风一般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