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雪是季嬷嬷的耳报神,她可以借她的口让季嬷嬷以为她要重用曹嬷嬷,那时鹬蚌相争,她要培养起来的人才能渔翁得利。
于是锦秋淡淡唤了一声:“进来罢。”
淡雪端着茶盘进了屋,低眉颔首细步走过来。锦秋瞥了淡雪一眼,继续同周劭道:“王爷您的意思臣妾明白,擅自调动府中人事是臣妾的错,今后臣妾做决定前定先与您商量,只是有一点,自臣妾入府以来,曹嬷嬷对臣妾多有照拂,臣妾就是喜欢她,想要提携她,现下臣妾都同您说明白了,您就说答应不答应罢。”
淡雪将漆红茶盘搁在玉几上,端出盘中的薄荷茶,恭敬呈上。二人似不经意接过茶水。周劭看了一眼锦秋,又瞥了一眼淡雪,心下明了,道:“府中内务你做主便是,只是也不可亏待了老人。”
锦秋微微颔首,又斜了淡雪一眼。
淡雪自始自终没抬起过眼来,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了。
待人一走,周劭方搁下茶碗,目光炯炯望着锦秋,“怎的,你心里有成算了?”
锦秋不言语,抿了一口清香的薄荷茶。
“锦秋,本王先前的话不是糊弄你,一开始本王看中你,是想娶你回来整顿王府来着,后来真把你娶了,又不愿你操劳,不想将你置于左右为难之境地,不忍看你费尽心思与她们斗智斗勇,其实本王先前不这样的,不知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周劭半倚在玉几上,目光望向青花莲纹花觚中那一簇金边吊兰,茎条似被一滴水珠子压弯了,悠悠然垂下。
锦秋绞着帕子,不言语。她的双目双耳打起了架,一个说我分明见他与喜鹊搂搂抱抱,这能有假?另一个说你听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他若是心里没有你,犯得着同你解释这许多么?
锦秋抬首,深深望进他眼里,她信一个人的双眼骗不了人,可是不知为何,她看得自己的眼睛先涩起来,又涩又疼,要流泪似的。
她忙又挪开眼,却正瞥见他腰间玉带,革带上镶的玉是沙枣青的,配这身玄色不大合宜,她不由想起周劭如今身边伺候的是小扇子。他一个小厮,没贴、身伺候过人,连衣裳也不会搭。
“守德患的什么病,要紧么?什么时候能回来伺候?”锦秋忽而问。
“牛痘,现下在床上躺着呢,说是再过半个月便能痊愈,”周劭撩了撩袍子,坐正了些。
还得过半个月,一直让小扇子一个小厮伺候周劭不像话,论伺候人,还是女子心细些,锦秋垂着眼,食指摩挲着杯身的冰裂纹,“那就换个婢子在身边罢,让个大老爷们贴、身伺候不成体统,外人见了还当我是个爱拈酸吃醋的妇人,连婢子也不让您用呢!您自个儿去挑人,若还想用喜鹊也成,先头的事儿,我都当是误会,不提了。”
周劭听得眉尾一扬,似笑非笑望着锦秋,她髻前插一白玉月牙梳篦,几粒粉色小真珠点缀其上,甚是可爱。
他突然伸过手将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个儿手心里,笑道:“本王真用她你心里能好过?少在本王跟前装大度,也别耍小性子,本王向来坦诚,你也坦诚,别让本王来猜,好么?”
他的话真软和,像拿着根羽毛扫耳朵,痒痒的,教人听了还想听。他的手也真暖和,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连着心也被捂热了,有了底,不像先前似的,一颗心飘飘荡荡寻不到归处。
“今夜本王过来你这儿,还是你过去本王那儿?”周劭这话说得像舌头贴着她的耳郭舔过一轮,教她酥了骨头,又心惊肉跳。
锦秋猛地抽回手,她的脸腾地红了,贝齿轻咬下唇,嗫嚅着:“我……我今儿不成。”
“怎么不成?”周劭双唇抿成一线,“你还怨我呢?”
锦秋轻摇了摇头,她只是想起来自己先前是因何不愿与他同床的。表哥死在他手里,她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王妃,她自己都想往自己身上吐口唾沫,骂自己没良心。
锦秋抬眼,目光复杂地望着他。这些恩怨得解开,可这事儿现下提只怕又要激怒他,她得找个适当的时机和和气气地同他说,于是她道:“就是这几日不成,王爷您……您懂么?”锦秋故意垂下眼,装作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
周劭先是眯着眼疑惑了一番,旋即仰头忖了一忖,恍然大悟道:“那本王便再等几日,”说罢又去攥她的手,锦秋忙躲开了。
……
而淡雪,现下正在季嬷嬷的耳房里,向她禀报:“嬷嬷,方才王妃与王爷说话,奴婢去听了一嘴,瞧着王妃的意思,是要提拔曹嬷嬷,王爷……王爷也同意了。”
“王爷同意了?”原本正做针线活的季嬷嬷没留意,一针扎进了食指指腹,一粒血滴子冒出来,她忙放入口中吮了一口,含混着道:“还有什么,一并说来。”
“还有的奴婢是隔着几扇门听来的,听不大真切,好似是王妃劝王爷用个贴、身奴婢,王爷说不要……不要喜鹊伺候。”
季嬷嬷将绷框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切齿喃喃道:“这是三个钱买猪头,就是一张嘴呀,历来编排我们母女两个的,在王爷跟前走不过三句话,她可真是个能人啊,连王爷这般正派的人也能挑拨呵。”
“嬷嬷,嬷嬷?”淡雪见她嘴里念念有词,右手还不住捶打着自己的膝盖,于是上前两步试探着喊她。
“你快回去罢,若让她晓得你偷跑出来给我报信,你吃不了兜着走!”季嬷嬷极不耐似的连连摆手,连头也没抬一下。
淡雪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却只淡淡应了个是,踅身往回走,然而才撩起那竹篾帘子,她又回过身来,朝季嬷嬷再一蹲身,道:“嬷嬷,您瞧奴婢去伺候王爷,成不成?”
“你?”季嬷嬷猛然抬首望向她。
……
锦秋送走了周劭,吩咐底下人泡一壶毛尖来。
她一手撑着玉几,按揉额角,眼皮子半阖着,忽而瞥见白底绿面的鞋履缓缓上前,不由纳罕,红螺今儿不是一身的藕粉色么?她抬眼一瞧,便见一草绿色罗裙的婢子绿袖轻抬,正提壶斟茶。
是了,红螺被遣去宋府递话了,而淡雪么,现下必定去了她真正的主子那儿摇尾巴去了,“淡雪去哪儿了?”锦秋故意问道。
“淡雪说她脑仁儿疼,让奴婢先替着她,”这婢子垂首答道。
“王妃,季嬷嬷求见,”突然有婢子进屋禀报。
“让她进来罢,”锦秋一手熨了熨方才压在坐下的裙边,摆手示意身旁这婢子退下。
季嬷嬷从外间款步进来,朝锦秋一蹲身,道:“奴婢给王妃请安。”
“不必多礼,”锦秋双手交叉放在膝头,身子微微前倾,“嬷嬷今儿来有何贵干?”
“老奴是为喜鹊过来向您赔不是的,先前老奴在病中,不晓得她得罪了王妃您,听说她来向您请罪这才知道,还望王妃看在老奴伺候了王爷二十几年的份上,宽恕了她。”
“嬷嬷您言重了,喜鹊向来安分守己,哪有什么罪过,”锦秋嘴角微微一勾,悠然望着底下的季嬷嬷。
方才午宴上她还涂脂抹粉,现下竟是素面朝天,她两颊的肉略松弛,眼皮子也耷拉着,兼她本就是一线儿的眼睛,显得很没精神,以致锦秋甚至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季嬷嬷却顺杆儿爬,求锦秋让喜鹊再回去伺候。这件事上,锦秋可装不了大度,于是她便用喜鹊自请今后再不伺候王爷,她不好驳了喜鹊的意来堵她的口,季嬷嬷这才没话说了。
“既然喜鹊这丫头不成,那淡雪过去也是好的,”季嬷嬷不依不挠:“先前喜鹊在外间伺候时,时不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便让淡雪过去替着,这丫头对王爷的习惯也晓得,王妃不如让她过去,毕竟伺候好了王爷要紧。”
锦秋拿眼觑着这季嬷嬷,心想她这面相老了,心可不老,会抓紧要的,知道讨好了王爷才能在这府里立足,巴巴的又想将自己的人送去。锦秋原本是不能同意的,可她觉着季嬷嬷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那便是伺候好了王爷要紧,既然淡雪伺候过周劭,那这半个月便先将就着罢。
“那也成,横竖我这儿不缺人手,不如从本王妃这儿再多调一人过去,两人也正好凑个伴儿嘛,”锦秋端起茶碗,揭杯盖刮了刮浮沫子。
“王妃说得是,”季嬷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嬷嬷还有旁的事儿么?若没有便先退下罢,”锦秋抿了一口茶。
季嬷嬷瞟了坐上之人一眼,歪着脑袋朝锦秋一蹲身道:“老奴告退,”说罢便却步退了出去,心叹这王妃可真是够精明的,再派一个曹嬷嬷的人去美其名曰做个伴,其实是给淡雪手上戴上个镣铐,教她施展不得拳脚,她怎的不入宫做皇妃呢,到宫里头她才大有可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