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希望眼前这个禽兽不是他，可睁开眼看到还是悲剧，他一面吮吸着妮子偷来的口粮，一面又装模作样嗤之以鼻。徘徊在生与死的境地？难道他可以这样宣传自个儿的想法？不过是旧的思维容不下新的变化，也许每个人面对同样的情境，都会做出相同的举动，王宗敏只能这样来安慰自己，当欲望战胜了理智，那错的信念也会成为信仰，这样寻死觅活的出路无非是强化自己的偏见，来诠释生命的重要性。
当他将背后的链条都理清，便发觉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已经无路可退了，至少在当下是这样，先前他还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说法，可当真正陷入绝境后，能带给他的希望却是渺茫，他只得伸手抓住抛出的救命稻草，来缓解自己尴尬的局面，从而想出越来越多的借口掩饰自己的缺憾，包庇自己的过错。他已经小心翼翼地有些发疯，他努力维系表面存在的好感，来博得上层的关注，只是大人物的眼界高，丝毫瞥不见他的模样，越是拘束的点头哈腰，就越会弃之不顾，可他伸展不出拳脚来，也没有法子来反抗，所以这才有了之后的顺理成章。
挨近年关时，王宗敏听镇上说刘长生回来过，仅逗留了会儿便离开了，只是他那消失的徒弟李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等好不容易捱过新年，这王宗敏才宽松了许多，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能凭妮子多捞些油水，只是先前抛下的种子果不其然打了水漂，看来今冬的雨水也寥寥无几，就连这些需水的作物都养不活。
一过正月转眼便是新一年的春耕，虽已指望刘家的残羹剩饭，可这样勉强度日总不是办法，他总得跟寻常庄稼人一般，继续将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把去年从口里抠出来的种子洒在黄土地上，顺道也学人家去龙王庙拜会。无论今年是否风调雨顺，至少他现在心底不慌了，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这事成不成全看老天爷的心意。
只是一直到这年四五月份，田地依旧没有雨水来浸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收成依旧要缩水，可去年便是如此，所以今年就该是颗粒无收了，想想看持续不断的旱灾发酵，怕是还要仰仗刘老爷多时了，只是这些畏畏缩缩的日子着实苦恼，若真是如此无情的话，那庄稼人还能来指望何人？怕是都要饿死在今年了。
要光是旱灾就好了，这成群结队的蝗虫也接踵而至，种下的作物还来不及生长，便被它们一番掐头去尾了，就是整天窝在地里除害，也比不过它们的繁殖速度，王宗敏辛辛苦苦从口里挤出的种子，都被它们祸害光了，这绥禺镇上下整天遮天蔽日，要不了多久，就连望云山山上的植被都会被扫荡一空。
所幸还不等到那时候，时间便已经到了夏秋之交，这旱了一年多的局面终于结束，可谁知竟又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那干涸的河床倒是重新蓄了水，可两边的堤坝都因干旱而未能休整，这越到河流的下游，水量汇集越大，听人说不少地方还遭了水灾。只能庆幸他们紧挨着望云山跟天河山，平日里也不会这些麻烦，只是这老天爷既是火一阵，又是水一阵，闹得今年的庄稼更是难存活，上一年本就该积蓄些口粮，可也是弄得一无所有，如今要再赤脚行进，怕是时日无多了。
王宗敏还听说彰德府那边旱灾更加严重，除却老弱病残外，整个村子十有七八都在逃荒，他们朝东边的京师跟山东一带挺近，有的甚至往南跑去江南一带。这老天爷不给人活命，弄得流民四处奔波，各地官府也是收了上头的命令，要层层堵截，防流防暴，可这山西一带本就该是太平日子，如今却堪比战乱时期，想想看他们要的也只是一口饭而已，竟弄成如今这般局面，如果真能享受风调雨顺的成果，谁人又会背井离乡呢？
只是镇上的有些后生也开始叫嚷缺粮了，幸好刘老爷那头还没有表态，他也能安安稳稳继续偷生，还以为绥禺镇地方偏远，能躲过这场劫难，没想到天灾降祸，对谁都是一样的公平。怨声四起的时候，光拖延不是办法，那些穷苦人家全仰仗地主的施舍过活，可现在却没有回应，越往后人们的口粮越少，心中的怨恨便越深。
等到了这年七月里，王宗敏又听镇上人说，临近的县全都受了饥荒，灾民开始寻小石子和面吃，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扒树皮跟草根，人们拖儿带女往别处逃难，还有甚者带队攻击当地大户，进去抢粮生火造饭，每到一处皆是如此，就连官府都束手无策。虽也听官府开设粥厂来接济，可收效甚微，那光凭一地的衙役来做事，怕是都挡不住暴乱的流民；也听说害怕流民来劫掠，有些地主士绅主动献出粮食来接济，这倒不失为一种高明的手段，只是这遥遥无期的旱灾，再加上无穷无尽的灾民，虽说能保暂时的安定，可从长远来看，依旧是死路一条。
光绪二年的秋禾收成歉薄，介休、平遥等县几乎颗粒无收，灾民所形成的洪流开始势不可挡，虽被传教士、官府、士绅层层堵截，可形势依旧严峻，有的地方甚至开始服用观音土，最终泥性发胀，弄得穿肠破肚而亡。
绥禺镇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年秋收时分，原先听说的刘长生真的回来了，他带领那些对刘显芝不满的后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如果上一次是因为刘家的产业，那这一次便是为了生存，两家将目光集中在刘家的仓库附近，那是修在刘家祠堂附近的一处宅子，需上后山才能看的见。可刘显芝前有老宅，后有祠堂，牵扯范围太大，平日里被刘长生弄得苦不堪言，照这样下去，先前所得怕是要易主。
紧挨绥禺镇旁的郭家庄最先遭了劫难，那些盘踞在望云山的山贼终于有了行动，他们一窝蜂涌下山来，然后将那里洗劫一空，呆在里头的庄人惨遭杀戮，甚至被做成人肉来享用，只有去县城打听消息的几个后生活了下来，里面还有不得宠的张文韬。
可大火过后的郭家庄早成了一片废墟，一丁点食物都没有，总不能学山贼将人肉食用吧？这几个后生只能来求刘显芝收留，却得到彻头彻尾的拒绝，因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理由足够牵强，也许是刘老爷记恨先前他们跟山贼勾结，也许是因为十三年的火灾，可无论怎么说，如今断了他们的生路，只能出去自生自灭，因为原先的难民潮早已抵达安徽、河南一带，甚至有些进入湖南、浙江，想想看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从过来的一十八人，到之后张文韬离队，杜雪兰病故，戏班的人数便在削减，随后又因种地一事产生分歧，那些曾经的班众纷纷投向郭明奎，而去年正月里又是跳楼的孙鑫云，如今郭家庄覆灭，剩下的只有他、玉儿跟张文韬三人了，他是还念着背叛他的李三，可这人海茫茫，又两年没有音讯。
有时候想想看，生离死别这种最常见的事，等捱到那时候，还是会觉得难受。在张文韬带人即将离开绥禺镇时，王宗敏特意将他接回西宅，问了问先前的那些事情，他知道这时候还想着谜团有些残忍，可等人一离开，怕是都要尘封起来，一辈子见不得人。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想着这些，难道它们能给您带来吃喝不成？”张文韬已经接连几天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现在这襄陵县，就是有银两都没用，仅剩的口粮勉强够糊口，大家大户一个个都装聋作哑。
“虽说带不来吃喝，可总能让我安心些，到时候真要因这灾祸走了，我也能跟婆姨有个交代。”已是两三年的光景不见，这张文韬都长出胡须来了，想想看之前趾高气昂的郭少庄主，又是当下眼前这落魄的逃荒者，除却时光不老外，剩下都在无声无息变化着。
“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留着这些秘密能做什么呢？倒不如都说与您听，也能落得浑身轻松。”走到现在这一步，该是谁都没想到，本以为能靠郭明奎一步登天，没想到一夜之间风云变幻，这人祸跟天灾，从来都不是人能选择的，“您还记得大簿徐德丰吗？”
“听郭明奎说，先前您们绕官道出走，便是他告的密，而当初怀中的收据，则是李三偷走的。”张文韬早早便来了郭家庄，剩下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光想想这两人干的好事，那王班主便走不得。
还以为这些好事都是李三一个人做的，没想到又冒出个徐德丰来，当初杜雪兰身陷囹圄时，因他出的破主意，让众人对他百般嘲讽，想来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他记恨了，可当初他的想法真是如此？王宗敏还想寻人来对峙，可如今却是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