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撵着车马进了镇子,列在前面的两座石狮子气派十足,隔了四五丈的样子,横在中间的牌匾破了个洞,模糊写着三个大字“绥禺镇”,而立在镇口的旁侧有一座土垒,除了方正堆砌垒高外,便毫无特色了,顶层用木桩支了个像样的帐篷,从外面能瞧着上边透出的暗黄色烛光。
“嘿!下边来的是什么人?”只见从里边挤出个人来,提着大红灯笼使劲朝这边抻来。
“我们是从曲沃县来的戏班子,路上误了时辰,想在这儿待上一晚。不知道镇上方不方便?”
“噢!原来是过路人啊,你先在这儿候着,我去通报一声。”那人将灯笼悬在土垒的缝隙里,然后顺着编纂的绳索滑了下来,朝漆黑的深处跑去。
不一会儿便瞅着深处多了些光亮,适才的小哥跟些后生一并出来,而聚拢在中间的瘦高老汉估计是这里的镇长了。那人身着一件浅灰色的麻布袍,将身子缩在里边,脊背弯成了弓形,突出的骨头像个驼峰摆在上头,稍不注意还得以为不见了头,而枯瘦的手掌托在旁边壮汉的小臂上,颤颤巍巍走了过来。等他抬头瞧人时,附在两端的小搓胡子一起翘了上来,留在脖颈的血管和青筋也带了出来,王宗敏甚至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噢?这就是外来的戏班吧,贵姓?”那老头似乎来了精神,说话的腔调跟身体状况严重不符。
“某贱姓王,是曲沃县万晋戏班的班主,这共是我班上一十七人,今晚想在您这镇上叨扰,不知可否借宿一晚?”王宗敏连忙搭话行礼,这才借着灯笼的余光瞥清了老头,而照在颊上的恰是一团烧伤后的疤痕。
“王班主这是哪里的话,方才长生都将原委说与我了,你们且安心在此地歇息,我让显芝这就下去安排。”
“那就多谢镇长了!”
“哪里是什么镇长,不过是这镇子里的糟老头罢了,班主在此地自便即可,老朽就先回了。”老头点头行礼便与那群人慢慢回去了,留下先前的后生和另一个小伙。
“请随我来!”刘显芝生得儒气,举止端庄典雅,礼仪风范俱备,一袭纯色的衣裳垂至踝处,由捆在中间的紫金蟒纹带隔开,面庞清秀雪白,不同这些受苦受累的糙汉子,更像是遗世独立的仙人。
“劳烦你了。”王宗敏招呼着车队,一行人挤入了绥禺镇。
这里的景象跟外面瞧见的不同,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烛火,只剩下屋外高挂的灯笼,让人发怵的不是光亮,而是印在上边的“奠”字,横在灯笼的骨架上渗出诡异的气氛。
“这边是遭了什么灾吗?怎么这副模样?”大抵四五户便有一家如此,徐德丰先开口问了。
“嗯?也算得上是灾祸吧,这天河山对面有座望云山,平铺在溪流上面,前些年怕是连遭了一个月的暴雨,直接折了古道,又多有猛兽出没,便渐渐没了动静。这几个月突然来了伙人,也不晓得在里边做什么,前几日突然袭击了镇子,这才闹出了大动静。”
“那这官府也不管管吗?”
“管?这年头不太平,先前县太爷还出来溜达,现在光缩在城里不出了。一个个都想着明哲保身,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说得也是,那冒昧问一下,这镇里的大姓怕是姓刘了吧?”
“嗯,班主说的没错,这镇里十有八九都是刘姓,适才那所说镇长,便是我祖君了,也是这刘家的族长。”
“噢!原来如此,那在镇口守夜的便是刘长生了?”
“他虽名叫长生,却是前几年随河南逃荒过来的,因爷爷收留保下条命,这才取了刘姓,本家就不清楚了。”
刘显芝摸黑兜兜转转便拐进了间大宅子,拽起门前的铜环叩了三声。不一会儿里边着起了亮光,又听见有人的动静,接踵而来的是一阵厚重的推门声,从里侧探出半个脑袋,不过只是擎着灯笼立在口上,一句话也不说。
“这位便是西宅的老荣了,十几年前因为一场火灾失明,不过耳朵却变得好使了。今晚你们先在这儿住下,明日我再过来看看。”
“劳烦你了。”
等刘显芝走后,王宗敏一行人先将大大小小的行李挪了进来,然后顺着老荣的指引,到里边的屋子折腾。刘显芝口中的西宅足够宽敞,除了东边用铁栅栏封住的荒废园子,大多有几十年的岁月,而附在砖面的灰垢凹凸不平,冒在上檐的出水口倒是极为别致,雕成龙头状映在窗纸上发暗。
王宗敏和自己婆姨,小玉三个人挤在正屋,留下那些小伙到右屋,而武师打杂则在左屋。平白无故挨了泡水,不得已夜里打着灯笼抬水,连夜将渗水的衣箱一件件展了出来,生怕蒙坏这些宝贝儿,而后又将沾泥带水的衣裳手洗干净,搭在院里晾晒,毕竟郭家庄那头答应的事不能再拖了。
等入了半夜,只朦胧听着有打更的在叫嚷,李三生性好动,又撞上不耐烦的季夏,索性起身到院子散热。西宅周边早没了灯火,趁着未明发暗的光景,倒能照出大致的模样,而他听着草堆里的虫鸣,又兜兜转转瞅了两圈。最终将目光定在宅外的大柳树上,戏班的童伶是过来了,可看看人家张文韬,要紧的事都安排了出去,打小又去京城学过,自个儿啥背景人脉没有,还只是刚过了卖身契的跟班,就搁抓蛇这种充胆子的事在行,要成为真正的角儿,怕是遥遥无期喽!
这天儿亮的早,李三比不起索性不去想,瞥了眼院内,也没见着厕屋,满院子搭着戏服和便装,反正这时候也没人瞅着,他径直去了东边的废园子,只想挨着墙角解个手,毕竟这地偏僻又方便,刚解开裤带使上手,便瞅着上边的字――栖霞园,别看这绥禺镇地远,想不到这刘家还蛮有情趣的,起个名字真对人胃口。等李三腾出手来回屋时,又忍不住朝里边瞄了眼,只看着一条条缝被铁栅栏堵着,里边的杂草都快要把人吃了,只剩下铺石子的小道通向一座亭子,隔着园门往上瞅去,正好能看见亭子的顶端。
光凭着几点印象就觉着不错了,不知道这园子为何荒废下来,就单是空出亭子,做些平日的练唱也足够奢华了。李三刚还惋叹刘家暴敛天物,结果转身的瞬间竟瞥见一个黑影。原本松弛的心立即警觉起来,这夜半时分,荒废园里还有什么人不成?这也不对劲啊,既然都荒废多年了,哪还会有什么人出没?人的神经大多是被自己逼疯的,再想想刘显芝和老荣说的忌讳,正经人家谁会放着大宅子不住,偏偏闹个隔离区出来,看来他们住的这西宅,定没有那么简单。
好奇心害死猫,这话一点都不假,尽管离右屋有十几米的距离,但李三还是回头望了望那园子,映在微明的昏暗里,只剩那亭子笔直挺立,而周围一如既往寂静,如同僵死的水潭不动声色,却暗中催给压力,逼得喘不过气来……李三不敢再凝视这家伙,拔腿便朝右屋跑,一连晃在眼前全是搭着的戏服,原先还有几分欢喜,现在冗长的挂饰横竖挡在面前,更像是无数索命的冤魂,他只得一件件拨开向后推去,而脚下丝毫不敢懈怠,兴许早忘了出自什么动机,只听着帔与风冠随之而动,银铃般串成篇章,越发紧张,这该死的玩意催得越紧,明明不远的距离,愣是被分割为几段甚至更多,而每一排戏服成了一道起点,同时也是一个终点。
当李三掀开离右屋最近的一排时,脸上的欣喜荡然无存,转眼间被恐惧笼罩,前倾的惯性让他不得不双腿向前蹬,而后失衡的身子与哆嗦的腿达成了协定,将屁股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此时他只觉得园中的黑影活了起来,而站在他面前的这堵“墙”,定是那园中冤魂来索命的。失魂丢魄的李三一面蹭在地上向后躲避,一面用余光向前方瞟去,此时除了摩擦的屁股些许火热外,裤裆里全是冰凉的。
“班里的后生不是?”这堵墙开始说话了,呼出的热气穿过空气一下击到李三心坎里。
听了这话李三方才抬头瞅了瞅人,一双蓝布鞋首先映入眼帘,而往上则是肥大的裤子束成一团,贴在双腿垂向地面。再往上马褂系在腰间,那马褂镶蓝边显棕底,正中处则有两个小窟窿,打在微明里越发明显。总领躯体的头颅则被蓬乱的须发裹住,露出半瓣赘肉接在鼻梁旁,接着任由岁月衍生的藤蔓刻画,留下一双闭着的眼睛挤在噙满污秽的方框里,大抵只有藏在颧骨上方的眼球在打转,这才勉强能与活人联系起来。
“原来是荣叔啊!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啥不干净的东西哩!”李三下意识长叹口气,然后又托着双手起身来,连忙将沾上的碎土泥块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