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天道宫的这一路我没用法术，全凭着脚一步步丈量距离，醉里跟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缄口不言亦是寸步不离。
我提起裙摆仰着头一步步往前走，从春到秋、由冬至夏。
我说：“我出生时睁开眼瞧见的第一个人是臻楚，剑眉星目、风华内敛。”
一层层拾级而上，额头似有薄汗出：“臻楚娇纵我，只要他在我可以什么都不必做。”
清风拂面可柔得连一层薄纱都托不起：“他浑身那些横七竖八的伤痕，全是替我担的刑罚。从小到大他受的罚最多，就连我被关禁闭他都会想方设法陪着我。”
我停下脚步歇口气，然后重新往上爬：“当年事发时我还太稚嫩，想法不成熟，就那样轻易受了蛊惑，害得臻楚不得不化成石像镇守妖界。天尊位，这是修行多少年才能爬得上的高度，是我害得他修为尽散连荣耀都没有。”
醉里依旧是一言不发，仿佛我是在自言自语：“他等了我十三万年，妖气克仙，他又只剩灵体不知受了多少折磨。”
我终于没有力气再爬上去，头顶依旧是到一层层的天梯，三十六天真的太高了：“都说神人无寿数，可十三万年，你知道这有多漫长？他现在对我做任何事都是应当应份的，是我欠了他。我欠他这十三万年，欠他一身修为，欠他万古流芳，更欠他一句抱歉。”
醉里不平不淡的问了我一句：“那谁欠陛下？”
我不知所措：“啊？”
“仙不修心，神修不修您不管但您不修，这话您可还记得？”
我被问得一懵，但点了点头：“我确然不修。”
“那如今您又在伤春悲秋些什么？”醉里问得理所应当，“您曾说仙不修心是怕其心思不定随便便受了蛊惑，好容易得道成仙结果成了竹篮打水。待到为神时，根基已定心性也定，此时再修或不修端看自身所修之道。可您从没告诉过臣下，您不修是因为什么缘故。”
我没有回答，只觉眼下有些惴惴不安，一向乖巧平和的醉里何时有过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
醉里一步一步走近我：“到底是您修习的道法不允许还是您的心性压根未定，不敢修心。”
我勃然大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这其实是色厉内荏，一颗心早已跳成了鼓槌，“咚咚咚”的乱敲，脑中唯有一个念头：知道了，他全知道了，那个我深藏的秘密，全知道了。
醉里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站在低我一阶的台阶上，目光与我平视：“天规第一千七百三十八条，污蔑君上者，以雷鞭笞三百。可陛下，臣下确然是在污蔑君上么？”
我说不出话了，身上微微沁出了冷汗，被风一吹冷得透骨。
醉里的声音不疾不徐，可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轰在耳边即将要落下的天雷：“在陛下的生平记载中从未有过母君的存在，连如何出生，出生时有何种异象都不可考，既是能诞下神胎的神女为何连记载都没有？其族人竟也肯？陛下像是凭空蹦出来的这么个孩子，琅嬛中所有的记载都是从陛下由父神教导开始的。”
我伸手拂过被风吹乱的鬓发，做出了个洗耳恭听的表情：“继续。”
他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中有些许迟疑，连方才的底气十足都没了：“父神严苛，陛下未曾有过一日松懈，又手诛亲朋才获得了如今的位置，可以说是心如顽石，不择手段，诚然这是合格的为君者但绝不是合格的神明或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若是从君者的角度，陛下实则没亏欠任何人，这条路上皑皑白骨乃是针尖之地；若是从神女的角度，这四海八荒从没人教过陛下若有朝一日卸了任当以何种身份存活于世。”
这些话真真叫我听得新鲜：“确然是没谁教过我如何以神女的身份活着，因我也不会有这么一日，我这一生命定的便是共主，出生需得学习如何为君，至老教导新君才是己任，就如同我父君一般，待新君可承袭君位时便是亡期。这是条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单行路，不会行将踏错亦不另有选择。”
醉里像是词穷了没再说话，我转了个身继续爬：“醉里，你其实很聪明，已窥探到了天机也隐约猜到了些东西，可你猜到的实在破碎并不能组成完整的思路让你能说得出，一击将我击垮。”
我已爬得有些高度，身旁开始有浮云流动，伸手可触：“你知道这条君路乃是白骨砌成可你不晓得，堆砌的白骨都是些什么人。今日我便一一讲与你听。”
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原到我这个唯一的当事人也记忆模糊，需要竭力思索才能说起大概：“我不知道父君是如何承袭的君位，可我还记得他是怎么当上的大天尊之位。醉里，你当为何世间只会有一个大天尊？这是机缘巧合下的苦心孤诣，状似毫无关联但步步相连缺一不可，这是造势而生顺势而为。”
这些过往是压在我心头最大的那座山，如今被翻出来几乎都能让我站立不住，又或是我背负着它可以轻易压垮天梯：“大天尊位得来不易，我当年惜败，将臻楚输给了妖王当王夫，这才导致他被封妖界。这是我颜面扫地的事儿，很损仙家威仪，所以书上无载。我父君当年要比我直接的多，他亲手杀了我母君，这极损仙家颜面，所以书上也不能载。”
醉里惊得声音都劈了叉：“你说什么？”
我“嘿嘿”笑了两声：“我母君啊出身不好，不是什么神君、上神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天生的神女。追其根源原便是父君的错，但父君是共主，共主是不会犯错的，那就只能是我母君狐媚勾引。你晓得的，按天规这是不得好死的大罪，父君慈悲，赐了她一个干脆，他原想将我也杀了，因我出生时血光冲天，并非吉兆。共主的女儿生时没有什么百花开百凤来，可就不单单是什么丢面子的事了，尤其是这个女儿还瞧见了亲父杀母，更更不能载。”
我两手一摊，很是莫可奈何：“所以你看，我能载的就只有被教导的那部分了。”
我觉得我应当是洗礼了醉里这么多年才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间的印象，亦或是重塑了他的观念。
“你跟我不同，你是从凡间修炼上来的仙，应当晓得凡间有这么个说法，叫为尊者讳，其实这说法是从天上传下去的，既为君主便不能什么都叫外人晓得。就如我父此番作为，若是旁人知道了还会供奉着他么？我还会是出身高贵受人敬仰的大尊神么？”我对着醉里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若是有朝一日你成了大尊神，你的出身、入我门下之前所受的任何排挤更甚至是上神阶之前的所有记录也都会被一一消除。”
醉里身形一晃：“什么？”
我一一分析给他听：“你看，你原是个凡人，不是天生的神胎，这很有损你的身份，跟共主这么个立于群山之巅的形象十分不符。纵观古往，共主都是出身高贵的神胎，这仿佛都是约定成俗的了，因此你也不能幸免，生硬抹除只怕不妥，虚构出一个身份来才妥帖。”
我托着下巴思索着可能性：“你为仙后虽得以在天道宫任职，只因法力低微天资不佳，不过是最底层的小小文吏，又因品阶迟迟不能得以提升，只怕会是天道宫最卑微底层的存在。天道宫太大了，比整个九重天都要大，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懂，某些犯不到我眼前的小小争斗，我也懒得管，因此你会被如何欺辱我想也是能想得见的，可这样的人若是能成了共主，共主的威严岂不是会被质疑？所以这一段也必然是要被抹杀的。”
醉里哆哆嗦嗦的道：“您别说了。”
我瞧出了他的恐惧，可害怕有什么用？这一步迟早都是要走的，妖魔两族不知何时便会大举来犯，这理应会是我命定的那个劫，战死沙场是为君者最好的归宿，我确实需要给自己找个继承人安排好身后事，即便醉里不是最佳人选我也别无选择。
“醉里，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天道宫也并不是一个乐土，即便日后你是执掌天道的神，即便你将天规熟得倒背如流，即便你立在无上之境可你也不得不认下某些灰暗的规则，甚至会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类人来维护它。”
我终于要重回九天，还剩最后一阶台阶，踏上后我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尊神、天地共主，这些话就只能烂回肚子里再也不能被提及：“曾经我也告诫过自己，一定会改了这世间改了这规矩，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认，不是我选择了世间而是这世间选择了我，不是我掌控着规则而是规则掌控了我。我是如此，你将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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