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看到头顶上笼着烟青色的帐子,颜色有些暗淡,像是用了许久的样子。我挣扎的爬起来,这帐子很大,帐角拿了个兽首香炉压着,帐子外隐约俯着一个人。
我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试探性的叫了一声:“醉里?”嗓音嘶哑难堪,像是许久不曾讲话的缘故。
帐子瞬间被掀开,慌慌张张闯进一个人来:“你可醒了么?”
外面光线不好,他又背着光叫我瞧不清长相,但声音我是熟悉的,身形也熟悉。即便是光线不好,我也被帐子掀开那一瞬射进来的日头晃了眼,眼里淌下几滴泪来。
我捂着眼睛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嗓子干的厉害可是睡了许久的缘故?”
“你睡了小半年了,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唇边挨了个杯盏边缘,可我的注意力却在他说的时间上:“半年?那臻楚呢?”
“你在说谁?”我的眼前放大了一张脸,眉目清华,风姿出众。
这脸我认得。
我伸手摸了摸这张脸,声音哑哑的:“醉里,你这里怎么多了一颗痣,我记得你脸上原没有痣。”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细微的颤抖:“阿芜,我是谁?”
我脑中突然涌出剧烈的疼痛,像是有人拿了根针执拗的往我脑子里钻,我捂住头疼得呻吟,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慢慢变得模糊不堪,直至再也想不起来。
我疼得满床乱滚,折腾了许久才被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摁住,我仰面躺在床上,周身几乎被汗浸得透彻,这时仿佛能听见血管剧烈跳动的声音,从四肢百骸传到耳畔如在擂鼓。隐约间又听见几声不甚清明的议论:“她已失仙骨,贸用仙法导致反噬,现在醒了只怕还有的折磨。”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我又开始浑浑噩噩,脑中间或有针刺般疼痛,可我也不再挣扎,似是精疲力尽。
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昼夜不分的躺了好一阵子,我终于能挣扎的爬起来,也能慢吞吞的晃到院子里晒太阳。
可这太阳也是经常晒不顺心,往往是我还没坐上一刻钟就有个轻飘飘的人影荡了过来,不止挡了日头还要说上些莫名其妙的胡话,我不理会便不依不饶,偏要我给个答复,可她说的那些我一概听不懂又能给什么答复?
这不,我刚坐下她又来了,只还没说上两句就被人叫了停:“晴娘,你莫要扰了阿芜。”是阴阳。
阴阳走到我面前屈膝蹲下,手掌搁在我膝盖上声音温温柔柔的:“今日可好些了?”
我望着膝盖上的手,问出第一个问题:“我为何在这儿?”
阴阳充耳不闻:“我今日被请去做法还听着些趣事,说来与你解解闷?”
我问第二个问题:“我何时才能回府?”
阴阳转脸对晴娘道:“厨上可留了吃食?你端些过来,我有些饿了。”又问我,“阿芜你可要吃些什么?”
第三个问题紧跟其后:“鄞昼呢?”
阴阳停了下来,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已做足了不想回答的样子,你怎么这般执拗?”
我默不作声的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像是要与他详谈的样子。阴阳就彻底无可奈何了:“我终于明白你当初讨厌我追根究底的缘故,现如今你这般也委实叫人很讨厌。”
我耸了耸肩:“可诚然你是要告诉我知道的,即便眼下不说日后总还是要说,不过是时间长短之别,结果并无差异。”
阴阳又叹了口气,像是蹲累了遂站直了身子:“你昏迷这阵子只有一件事尚算大,也解答了你所有的问题。”他伸手轻轻蹭了一下我的脸颊,“寒芜,你不再是永夜使了,你的缉拿簿,碎了。”
我本该震惊,可我心中却觉得他说的可笑,这缉拿簿乃是天书岂是说碎就能碎的,而永夜使这身份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脱去的,余晖也不会那般苦口婆心的劝我忍耐。
许是我脸上的讥讽太甚,阴阳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可他不自然了多久从容也就多久:“那日你贸用仙法,惊动了天鉴书,鄞昼私藏仙族之事曝光,你原就不是巫族亦非大不敬之身,能成为永夜使乃是鄞昼瞒天过海,杀了原本的永夜使让你补上的缺,事到如今自然是要物归原主复旧如初,你的缉拿簿便碎了。”
我身子一晃:“那鄞昼?”
“这一下翻出了鄞昼这些年只手遮天欺上瞒下的许多大罪,如今也是身陷囹圄被押进了山阴大牢,如何惩处还未定但只怕情况也不容乐观。”阴阳有些唏嘘,“那时一片混乱,三尸也逃得不知踪迹,天族只怕也知道了你身处山阴,你们仨眼下一个比一个麻烦。”
我没说话,连呼吸都停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既然我已是麻烦,你怎么还敢将我留在你府里?”
“除了我这儿你已无处可去。”
我没忍住冷笑出声:“巫骨还在,法力也还在,我这永夜使是鄞昼封的,他不曾废黜我,即便是缉拿簿碎了我也还是永夜山使。”
阴阳悲悯的看着我,语气极轻,轻得像是连我的耳朵都落不进去:“阿芜,你的巫骨也碎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笑得脸疼肚子也疼:“我这一世所依仗的从来都不是那根骨头,阴阳你……”
阴阳头一次打断我,明明是拿捏了语气可依旧让我觉得无比寒冷:“可你现在与凡人无异了,你身怀巫骨妄动仙法受到反噬,一身修为被吞得七七八八,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余晖大人曾来看望过你,说你四肢百骸皆被焚伤,恐难享常人寿数。”
这结果让我始料未及,我应当哭闹应当绝望,可我竟无比冷静,冷静的叫我自己都害怕:“我这才叫真正的孤魂野鬼,活着什么都不是,死了也不得轮回,只能飘飘荡荡浑浑噩噩直至魂飞魄散。不愧是上古神书,这惩罚很是妥帖。”
阴阳难掩悲伤:“阿芜。”
“我这样的结局,最后是被带走还是没熬过反噬之痛当场消弭都不重要,我已是这般的下场,早几十年晚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我诚恳的道,“阴阳我很感谢你,咱们并没什么过硬的交情,在这种情况你竟还愿意收留我。”
阴阳半晌没说话,我觉得此时的氛围很是尴尬,没话找话的道:“你也不用太难过,这与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桩,你看我起先上蹿下跳的不打算活了,结果怎么折腾都不行,现在可好了,我终于可以从容赴死了。”
阴阳眉眼有些微凉:“那寒时?”
寒时……我摸着胸口,那里暖暖的,可又有些硬邦邦的:“我等不到他了,但鄞昼也不在了,也没人能威胁到他了。”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忘得干净,值得么?”
“我并不是要计较得失才做的,只要他活着这些就值得。”
阴阳哑了嗓子:“可你死了,这四海八荒要怎么办呢?”
“我以前觉得自己肩负苍生,即便再恶心也得安排好了后事才行,可经过此番事情才发现,我的聪慧是万万不及的,天鉴书一定会安排好一切,并不需要我操心。”我突然升起了好奇心,“说起来我很想去看看它,被鄞昼这样死瞒着的天书到底是什么模样。”
阴阳的表情突然慌乱了起来:“你……你为什么想去看它?它在山阴深处,我没有那个法力可以带你进去。”
他有事瞒着我,这是我笃定的念头,但我也不愿点破,只是道:“我与父神不曾见过面,而三尸曾说过,天鉴书传言是祖神遗物,我想着也许上面会有父神的画像也未可知,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你不必这般恐慌。”
阴阳强掩神色:“我恐慌什么。”
我低下头理顺裙子上的纹理:“自然没什么。”余光中却映出一个女子探头探脑的模样,是晴娘。我叹口气:“你身边这姑娘身上的这些毛病委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阴阳回头望了一眼,眉眼中有掩盖不住的厌恶:“我与她讲了许多次可她总不改,我甚至还寻了她的父母要将其送回去,结果哭着喊着不愿意,真想把她丢回黄泉路叫那些送到我榻上的妖怪们解决。”
我揶揄道:“可你舍不得。”
阴阳就急了:“我怎么舍不得,我……”
我掩住他的唇“嘘”了一声:“既然送来自然是有用的,你横竖看在她在你身边这么久的份上,让人家把这出戏演完吧。”
阴阳眉眼微弯整个人都温柔的像是带着光,我这才想起一直想问的一件事:“你当日怎么回来了?我以为我提示的已经足够明显。”
“你冒险来提醒我,我怎能徒留你一个人?”
他说这话时的声音是当真温柔,神情也是宛若日光温暖叫人如沐春风,而这话也叫我耳熟,万万年前也曾有人执我手许下相偕一世的诺言。我鬼使神差的道:“当年寒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愿与我长安最后却不得不留下我一人。”
阴阳的表情瞬间崩裂,狰狞而又绝望的哀吼:“寒时,寒时,永远都是寒时!你到底要念他到何时?”
我静静的看着阴阳咆哮,直到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阴阳,你这样聪明,为何总是执迷不悟。”
“你说我执迷不悟,你又何尝不是浸在泥淖中怡然自得。”
我苦口婆心的规劝:“你是人,人就应当有人的生活,我与你,人巫殊途。”
阴阳言语讥讽:“那你告诉我人应当有什么样的生活?”
我被问的一愣,精神开始恍惚,这对话似曾相识,仿佛是哪一日我也这样劝着一个不肯回头的人:“寻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这便是人的生活。”
阴阳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白首之人终老之城我都已选好,我明明是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如何拦我?”
我眨了眨眼,思绪有些凝涩不大能转的过来弯:“什么?”
阴阳眸色很深,眼里有着让我惊恐的色泽:“终老之城是郢府,白首之人就是你。”
“既是白首自然是要心意相通,若不通又如何能白首。”
阴阳咄咄逼人的质问:“你如何确定你与我不通心意?”我被问的哑然,阴阳缓了声音语调,浑身的尖锐利刺也尽数收了起来,“你为何不敢承认,你为何次次都要推开我?”
我真是要急火攻心:“人巫殊途你没听到么!”
“那我便同你,殊途同归。”
我说不出话来了,四周很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阴阳又牵起我的手,小心翼翼却又缱绻的落下一个吻:“阿芜,我愿与你,殊途同归。”
我愣愣的看着阴阳,眼前有水汽模糊,不论是当初的寒时还是后来的相和,皆是情绪内敛之人,这么直白而浓烈的话不会说也说不出口,所以我并不知道听到这话时自己会如此震撼:心里仿佛裂开了个小口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可我还是要拒绝他:“我与凡人无异却不能得享凡人寿数,又如何同归?”
阴阳像是心满意足了:“你说的很对,若是旁的什么人自然是不成的,可我偏偏是个天师。我会比你活得久,你活着我天长地久陪着你,你死了我也能为你超度送你轮回。你不会再是一个人也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我的脑袋被搅和成了一锅乱粥,原本的理性、清醒都缠在了一起成了理不断的乱麻,阴阳感叹的叫了我一声:“阿芜啊,这亦是神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