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白欢喜不过一两岁岁,被丢弃在和月山山脚一人高的草丛里。
那时候正值初冬,虽然有厚厚的襁褓包裹,她仍是被冻得不住啼哭。
彼时和月山脚下的城镇还没有发达起来,周遭一片荒凉。
如果不是有裴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醉倒到草丛里,或许白欢喜就这样被冻死在那年的初冬里了。
那时候的裴九不过而立,无妻无子,看着一身过人修骨本事,晃晃悠悠地活着。
而原本他不过一个居无定所,吊儿郎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但自从醉意朦胧中发现并收留了白欢喜后,性子便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不羁了。
他开始在和月山上安了家,置办了一切家具,还三番五次来回于山上山下,为白欢喜准备一切需要的东西。
而直到三天后,向来粗心的裴九终于发现了为什么白欢喜会被丢弃的原因。
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虽然是跟平常一样可以睁眼,眼珠通黑,却没有亮光。
他忽然怔住了,心疼,不安,悔疚等无数种情绪在他心中盘旋。
他望着尚在襁褓中不知世事,能哭会笑却只有眼睛看不见的白欢喜,许久许久,所有情绪缓缓退离脑海,他叹了口气,上前抱起白欢喜轻轻晃了晃,心中做了个决定。
他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带着白欢喜跑遍了任何眼科医院,得出的结论为白欢喜先天性脉络膜缺损合并视网膜脱离。
这种病刚开始时家长没有注意,导致后来婴儿全盲,要治疗只能通过手术。
而裴九为了给白欢喜治疗眼睛,曾不眠不休无数天,凭自己过硬的手上功夫,做了些精巧玩意儿,拿到一些手工艺品店去卖,换取些钱财,为两人的基本生活自己治疗白欢喜的眼睛存些钱财。
可是做一场手术需要太多钱,而之前裴九又不注重自己的生活,没存下些什么钱财,两人之间生活过得格外紧张。
但虽然紧张,裴九对白欢喜却是极好的,大概是因为吊儿郎当的活了大半辈子,忽然得了个姑娘,心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心中一股自己身边有了个新生命的庄重感油然而生。
也正因为此,白欢喜从来都是快乐的,从来没有因自己眼睛看不见而自怨自艾,终年难有笑容。
况且,可能是因为面积越来越大,经不起折腾的缘故,裴九有时候宁愿自己饿着,自己受着委屈,都不会让白欢喜收到一丁点的委屈,甚至会倾尽自己所有心力教白欢喜修骨的任何知识,几乎是把她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
尽管她眼晶看不见,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看见这个世界的美好。
后来在白欢喜五六岁的时候,裴九又带回来个孩子。
那孩子十一二岁,有些瘦弱,不爱说话,白欢喜却很喜欢他,因为他是她除了师父外自己第一个见到的“外人”。
她总会凭着自己的感觉追在那个人身后,亦步亦趋,哪怕那个少年千方百计想要甩开她,哪怕他总是不耐烦地吼她让她理得远点。
但不管他的话语有多难听,动作有多粗鲁,白欢喜总是笑嘻嘻地缠着他,从不会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远离他,甚至会因为他心情不好,在夜里不睡觉,坐倒在树下睡下暗中落泪的时候,为他捧来一堆她亲自摘来的稀奇古怪的水果来哄他开心。
起初他对她的这些行为不理不睬,后来次数多了,就有些触动了。
再后来,是有一次他从山下上来,身上一股血腥味儿,她像往常一样站在山口处等它,隔着老远听到他的脚步声,笑容展开,三两步朝他走去,却突然被他疾走两步紧紧抱住。
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愣住,很久都没有说话,或许过去了一分钟又或许是一个世纪,少年终于开了口:“欢喜……我以后会变成一个坏人的,到时候,你还会这么跟在我后面,还会这么喜欢我吗?”
白欢喜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许是因为自己眼睛看不见,所以耳朵特别敏感的缘故,她忽然觉得他这句话说的悲意满满,让她心中痛了又痛。
她伸手缓缓回抱住他:“不会。”
少年身子一僵:“欢喜……”
白欢喜笑了笑:“到时候我会站在你身边,跟你共同前进,不让你再有任何的难过。”
少年身子更僵,半晌后,更加紧紧地抱住她,哑声道:“谢谢你。”
白欢喜笑:“没关系,谁叫我是你最爱的小师妹呢。”
少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笑道:“是啊,谁叫你是我最爱的小师妹呢……”
在那一刻,白欢喜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似乎已经成了在汪洋大海中漂流了许久的溺水之人,而她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后来,那少年就像变了个人,爱笑爱说话,经常背些让她莫名奇妙的词句,还喜欢逗她,让她无数次以为少年已经承袭到了裴九所有的性格,几乎已经成了裴九的一个翻版。
有时候,她甚至以为这个人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从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哪怕他变了许多,哪怕他成了一个习惯不告而别最终彻底失去消息的大混蛋。
后来,师父也开始早出晚归,再后来,师父开始带她频繁往来于各种医院,消毒水味儿让她闻到吐,却始终不明白师父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有一次,她忽然察觉到自己被腿上了手术台,她还么来得及说出反对的话,麻醉已经打了下来,她失去了所有意识。
再醒来时,眼镜有些疼,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她茫然四顾,有师傅我住她的手,安慰她说,等纱布拆掉,她就可以见到一个缤纷多彩的世界了。
那一瞬间,她本该开心,心中却升起浓重的慌乱感。
她问:“师兄呢?”
师父沉默许久说:“不知道。”
白欢喜不死心:“我的眼睛手术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师父:“我做了一批手工……”
白欢喜打断:“不可能,一个月前我路过你的屋前,听到你在发愁,说还需要至少五十万的钱,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你怎么肯定筹到这么多钱?”
她声音有些凌厉,也有些不安,她期待着师父的回答,却很久没有听到。
她心中不安感大片大片的漫袭,声音几乎颤抖:“师父,你告诉我,我师兄呢?”
师父依旧沉默,过了许久,才道:“欢喜你刚做完手术,一定很累,你先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白欢喜一颗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直到后来初夏秋冬过了两三轮,师父终于经受不住她喋喋不休的询问,松口道:“是你师兄做的。”
彼时白欢喜眼精已经回复的差不多,眼神里充满期待:“师兄现在在哪里……”
师父却再次沉默:“我……不知道。”
白欢喜:“师父……你又骗我;。”
师父摇头:“我没有,他给了我钱,让我带你去做手术,之后他就没了消息,我也再没联系到过他。”
白欢喜心中刚冒出的欣喜火花再度熄灭。
从此,在她心中,师兄已经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混蛋。
故事讲到这里,白欢喜声音有些沙哑,脑袋在裴星辰肩膀上蹭了蹭。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眼精看不见的痛苦,和快乐。”
裴星辰脑海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欢喜……你恨你师兄吗?”
白欢喜沉默,许久才道:“恨。”
裴星辰:“……”
白欢喜:“我恨他,恨他不告而别,恨他连我手术都不肯出现,恨他这么多年连一点儿关于他的消息都不肯留给我,可是……我没有资格恨他。”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如果没有他,我就不可能再看见这个世界,不可能下得了和月山,不可能认识颜姐和谢哥……”
顿了顿,她有道:“还不可能遇到你。”
裴星辰:“对不起。”
白欢喜:“没关系。”
裴星辰:“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说对不起?”
白欢喜:“我问了你会说吗?”
裴星辰:“不会。”
白欢喜:“……”
裴星辰:“……”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白欢喜再度张口:“去睡觉吧。”
裴星辰:“……”
白欢喜:“怎么了?”
裴星辰:“你在生气?”
白欢喜摇头:“没有。”
裴星辰:“真的美柚?”
白欢喜:“没有。”
裴星辰不死心:“真的吗?”
白欢喜:“……”
这对话怎么那么熟悉?
她弯腰掺起他:“来,跟我走,抓紧我胳膊;”
裴星辰听话地握紧,小心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欢喜,你到底再生什么气?”
白欢喜:“……”
裴星辰:“嗯?”
白欢喜:“能不能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裴星辰:“你果然在生气。”
白欢喜:“……”
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