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生为什么会和孤儿院失踪的孩子有关系?”
历思凯望向周慎问,他实在想不透周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周慎的脸上不露任何表情,他的眉宇清冷,眼神里散着无妄的光芒,此刻的他轻易不暴露心思。
历思凯像是隔着一片迷雾盯着周慎,周慎好似隐在迷雾里,一瞬间又让历思凯想起了从前周慎和自己疏离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周慎像是雪山来客,眼神里都透着刺骨的寒,虽然当时两人共事不多,但历思凯总觉得周慎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秘密。
而现在,历思凯又重拾那种感觉了。
周慎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轻描淡写回:“不知道,我只是猜测,就随口问了这孩子一句。”
王国伟看了看历思凯僵着的脸,又看了看周慎,笑着从中调和气氛:“没什么大问题,任何疑点都要提出来才可能得到验证,阿慎你做的不错,刑侦勘查嘛,本来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周慎“嗯”了声,回头看向沙发上年幼弱小的徐小鸿。
都说孩子的眼神是最单纯有神的,然而只有八岁的徐小鸿在与周慎的视线撞上那刻变得胆怯,眼里闪烁的光是灰暗的,他的肩膀后缩把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很明显他没有安全感。
“师哥”,周慎有些于心不忍,看向王国伟叮嘱:“你送这孩子回宿舍吧,我没有什么话要问了,你们也尽量少问话,他只有八岁哪受得了警方这种形式的问话。”
“好。”
王国伟应了下来,蹲在徐小鸿面前说了几句鼓励的话,才哄着小孩子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目送王国伟离开,历思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随口问了句:“阿慎,你是不是认识吴海生?”
周慎的目光落在历思凯身上,却是虚焦,他只看到历思凯点燃香烟的动作了。
“为什么这么问?”周慎轻笑回。
历思凯皱眉锁眼,目光深沉,他的身边散着丝丝烟圈,正好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身上,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忧郁且怅然若失。
他不带表情说:“你一向聪明,我也一直觉得你更适合做刑侦而不是禁毒。我了解你,案子上你不会一时冲了头脑轻而易举地就去定论。更何况,村民提供的那条线索并没有合理的证据去证明吴海生真的出现了。”
“我总觉得你很了解他,这种了解不是那种缉毒警察对毒贩的了解,更像是……”
历思凯斟酌了一下用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更像是对一个故人的剖析。”
“阿慎”,历思凯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你相信吴海生已经回国了?假如真的是吴海生,你是不是猜到了他出手的动机和原因?”
历思凯夹烟的手指轻轻颤抖,他看起来还是那样玉树临风临危不乱的一个人,但只有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有多糟。
其实从周慎和姜勇见面之后,历思凯就已经发现周慎有些不对劲了。
和姜勇的谈话内容被周慎含糊带过、昨晚那通不愿透露的电话以及现在对吴海生莫名的怀疑……一切的一切都让历思凯觉得其中大有玄机,直觉告诉他周慎隐瞒了什么,但他却参不透。
所以此时此刻他在赌,这种捏造说辞的赌法也叫诈。
但棋逢对手,他对面是聪颖过人的周慎,两人过招于无形之中,最折磨的莫过于两颗本是为彼此跳动的心脏了。
周慎笑了笑,眼神却是苦涩的,他回:“哦,可能是我太想亲手抓住吴海生了。你知道的,吴海生潜逃境外近五年,公安内部谁不想做手屠恶龙的英雄,所以从王国伟嘴里听到吴海生的名字,我才这么激动导致了用力过猛。”
“只是这样?”
周慎轻松点头回:“恩,只是这样。”
两人视线相触,周慎眼底藏着倔意,盯得越久越让历思凯产生自我怀疑,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莫名其妙怀疑周慎。
历思凯灭了烟蒂,挤出一个笑容:“好吧,是我草率了,我不应该说这些破坏气氛的话。我错了,阿慎,你别生气。”
周慎一笑,摇头回:“我没有生气。现下案子要紧,不如我们去帮忙?”
好。
历思凯长舒一口气,草草整理了衣服,急切道:“等我,我先去趟卫生间。”
周慎点了点头,目送历思凯离开。
直到历思凯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周慎才轻缓了一口气,同时,他嘴角的笑意以极快的速度消沉,取而代之的是眼神里透出的冷冽。
*
那边吴越还在执行搜山工作,这边王国伟带领了十多名民警开始对大安镇进行了深入排查,重点围绕吴海生展开,此时此刻警方迫切需要知道在大安镇出现的人到底是不是吴海生,只有知道了这一点才能尽快做针对性的行动部署。
历思凯和周慎加入其中,随着王国伟一道奔赴了大安镇的镇中心做走访工作。
大安镇属于雅山市的一个边缘小镇,镇子上年轻一代的人都选择了外出务工,所以各家户里留守老人和儿童较多。镇上的很多老人大字不识一个,又各有脾气,这也就导致了走访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
幸好王国伟脸皮厚,靠着和善的长相轻松就混进了各处聚集着唠闲话家常做法大爷大妈堆里,又凭借他的三寸不乱之舌成功讨得大爷大妈们的欢心,成功打入内部再借此调查线索。
王国伟深入群众之中调查的功夫,历思凯则是和周慎一起去了镇上提供过吴海生的线索的村民家里了解情况。
提供线索的村民是个单身老汉,独居在山脚下,他住在一座木屋里家里还养了一只牛和三头羊,历思凯和周慎走过一座石桥才找到单身老汉家,刚走过去就听见了几声山羊的叫唤声。
知道找对地方了,历思凯和周慎对视一眼同时点头走进了院子。
历思凯站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叉腰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有哎有哎。”
房间里传来一声带着明显雅山口音的苍老的声音,接着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年过花甲的老人。
老人的背有些佝偻,脸上的皮肤如枯树皮般拉垂下去,他的脸上本是带着笑容的,然而在看到历思凯和周慎两人高大威猛的年轻男人时,他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警惕。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探究着,当即又笑问:“两位小哥有啥事?”
分明是一副油头滑面的嘴脸。
历思凯敏锐捕捉到老人的表情变化,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有所忌惮,且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总有意无意地瞥向后院的方向。
历思凯当即一笑,毕恭毕敬道:“大爷你好,我们是市局的,之前您提供过线索,我们过来就是想再跟您了解一下情况。”
老人的表情当即就变了,他怒目圆睁,朝历思凯和周慎伸手驱赶,同时生气道:“胡说!我不认识你们也没向警察提供过什么线索!赶紧走,走,不要在我家胡说八道!”
历思凯一愣试图辩解:“哎不是,大爷您……”
话未落,后院的门被人打开了,从门内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便服的高个子男人,他的眉间拧着一团怒气,黑着脸看着老人怒斥:“妈的,葛老头,你吵什么?”
下一秒,男人的目光落到历思凯身上,男人当即愣住,一双洞察的眼睛里露出探究和怀疑。
紧接着,他看到了历思凯身边的周慎,周慎的怒视让他不由身子一抖,男人大惊失色。
男人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嘴唇嗡合着,似乎要从齿缝里挤出什么字眼来,可是根本没什么反应的时间,他身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阿杰,出什么事了?”
这个声音低沉有力,阿杰身子一颤,当即回头看向男人恭敬道:“老板……这……您要不要回避一下?”
男人嗤笑一声,斥责:“你活得不耐烦了?老子回避什么?”
说罢,男人向前一步,直接越到了阿杰身前,这下终于能看清他的全貌了。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能是精于保养,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倒显年轻。
从气质上来看他的精干力十足,颇有一番领导风范。他的头发染得乌黑发亮,并且十分讲究地做过发型打理,他的鬓边和唇部留着一片乌青的短胡茬,嘴唇紧合,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威慑力。
他的形象霸气,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人不好惹。
在看清男人的长相后,历思凯的精神高度紧张,身子微微弓起,甚至下意识就要伸手掏枪……
因为这个人就是那个逃了五年,至今仍在公安通缉令上占据着a级危险人员名额的吴海生!
在看到历思凯和周慎的一刻,吴海生亦是愣了神,他的目光落在周慎身上,久久不肯移开。
历思凯狐疑地盯着吴海生,他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吴海生看向周慎的那个眼神根本就不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下一刻,吴海生狂狷大笑一声,对葛老头发出质问:“葛老头,他们是警察,你把警察招来了?”
“不……你听我解释”,葛老头恨不得手脚并用,极力讨好吴海生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警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找到这里,吴老板,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你?”吴海生冷笑一声:“我可是听到你们的谈话了,你向条子提供了我的线索是吗?”
“不……我没有”。
葛老头还要解释什么,阿杰愤怒地自身后踹了他一脚,葛老头的手脚本就不利索,这下防不胜防直接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吃了一脸灰……
阿杰怒斥道:“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他妈背叛我们,你收着我们给你的好处还想在条子那里提供我们的线索得一笔悬赏是不是?!”
根本不给葛老头解释的机会,阿杰提起一脚又踹向了葛老头的肚子,葛老头滚在地上呜咽着,阿杰这一脚直接踹得他身体痉挛呜咽不止……
见阿杰还要动手,历思凯当即伸手制止:“等一下!”
阿杰动作一顿回了头请示般看向吴海生。
吴海生的目光落在历思凯的脸上,嘴角露出三分讥笑质问道:“怎么?你想救他?”
气氛紧张不下。
历思凯吞了口水,喉结滑动着,开口道:“吴海生,知道我们是警察你还敢造次,放过这位老人家,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反抗了。”
“反抗?”吴海生大笑一声,看向历思凯的眼神里透出狠戾:“年轻人,你要考虑清楚了再说话,比如你面对的是谁?再比如我们有几个人,而你们又有几个人?你想动手也得先考虑一下警察的支援多久才能到吧。”
吴海生的话刚落下,从后院里又走出几个身体强壮的男人,他们守候在吴海生身后,是吴海生底气十足的支撑。
很明显,他们人多势众,局势瞬息万变,真要动起手来,历思凯和周慎绝对会吃亏。
历思凯的后背发凉,无端生了层冷汗,传说中吴海生辣手摧花,他粗暴狠绝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当前的局势。目前只有他和周慎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呼叫增援,即使王国伟有所察觉过来支援,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可现在怎么办?
历思凯努力保持着冷静,他清楚知道吴海生人多势众一定不能自乱手脚,否则被吴海生看了出来情况会更糟。
历思凯下意识看向周慎,希冀着能和周慎一起面对这糟糕的局面,然而周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吴海生身上,他冷冷地盯着吴海生,眼里似乎燃烧着恨意,那种冰冷的眼神刺得历思凯心惊。
“阿慎……”
历思凯唤了周慎一声,周慎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历思凯,然后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
“我没事”,周慎对历思凯说。
然后在历思凯的注视下,周慎往前一步再次看向吴海生问:“是你带走了那个孩子?”
吴海生并不惊讶周慎的猜测,他惊讶的是周慎竟然主动和他说话了。
吴海生的表情先是震惊,后又变得沉着,他向前一步距离周慎更近了些说:“没错,这件事是我做的,孩子就在后院,你想救他?”
周慎没有立刻回答,他冷笑一声垂了眼皮,再抬眼,目光里的恨意比刚才更浓。
他的目光一刻不移盯着吴海生说:“是,我要从你手里把那个孩子夺回来,然后我会亲手将你制服。”
吴海生诧异失笑,像是一头衰老的雄狮挺直脊梁,努力想重振雄风般。
他打量着周慎,良久才缓缓开口说:“看来你真的想救那个孩子,你淋过雨所以才想为那个孩子撑把伞是吗?这个孩子让你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对不对?”
周慎保持着沉默,历思凯却听出了不对,他的胸膛正在融化坚冰,但他还是想继续听下去。
吴海生的话里有话分明在针对周慎,看来他猜得不错,周慎确实认识吴海生,且他们之间还有某种联系。然而周慎给了历思凯一个背影,历思凯并不能看到他的反应。
虽然看不到,但历思凯却听到了来自周慎的一句掷地有声的疑问。
这个问题是周慎甩给吴海生的。
周慎问:“你带走那个无辜的孩子,是想培养下一个我吗?”
历思凯的脑子刷地一下空白了。
“阿慎……”,历思凯自身后低声哀吼了一句。
周慎的背影是那么单薄,单薄中还透出点孤独。
历思凯还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周慎根本没回头看历思凯,他又向前一步,同时自怀里拿出了一把短/枪,直指向吴海生的头颅。
周慎说:“那你就试试,今天我对你做的这个动作,以后那个孩子也会这么做。”
吴海生的眼皮抽动着,看向周慎的眼睛里露出杀意。
根本不需要吴海生指示什么,下一秒,吴海生身后的几名打手不约而同抬枪指向了周慎。
枪口把把黑洞,每一把都准确无误,如自动瞄准般指向周慎的身躯和头部。
房子后是一片矮林,林里群鸟惊起,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的叫声。
刹时间,现场情况不受控制,气氛变得诡异非常。
吴海生依旧在盯着周慎看,他的嘴角泛起笑意,但奇怪的是历思凯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吴海生不会真的对周慎动手。
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历思凯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他一边留意着动静,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脱身。
突然,地面似乎在颤动,原本平静的山林再次开始嘶吼,有汽车鸣笛和碾压土地的声音以浩大之势卷来。
某一瞬间,历思凯以为是警方的支援到了。
可是直到他看到四辆黑色越野车碾过石桥,稳稳停下,然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第一辆越野车里下来。
那人齐肩短发,下车时长腿大迈动作干净利索,嘴角带笑朝众人走来。
是秦勉。
秦勉的手下陆续从越野车里走出来,不约而同站到了秦勉的身后。
在那些人中间,历思凯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一个是策划了车祸杀死了谢老大的祝诚。还有一个,是四年前串通吴海生背叛警方的那个实习生周治,或者更准确来说,应该叫他周牧野。
秦勉脚踩短靴,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站姿。
他站在几米开外,饶有兴致地盯着周慎和吴海生的人持枪对峙的画面,然后笑道:“人都到齐了?真好,这么好的天气最适合算账了。”
吴海生眉头紧锁,投出的目光像是要把秦勉撕碎般。
“混账东西”,吴海生怒斥:“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
秦勉一笑,有意无意看了周慎一眼,然后傲慢道:“我大动干戈而来当然是为了接阿慎,难道您猜不出来吗,父亲?”
“父亲”二字被秦勉刻意加重,吴海生的鼻翼鼓动,瞳孔震了又震,能看出来他很生气。
历思凯的神经紧绷,他独自站在周慎身后,显得那么孤立无援,从周慎对吴海生说的那句话发生,打击就开始了,但最致命的打击是秦勉的这句话。
历思凯长吁了一口气,在这个时候他的存在是那么苍白无力。明明最亲昵的爱人就在眼前,可历思凯却觉得无力,他无力接受,无力去质问。
因为他知道面前是一道天罗地网,他跳下去就能看到周慎也在其中。
对于周慎他有太多无可奈何,周慎和姜勇的谈话、他和秦勉是什么时候联络上的、甚至他什么时候在身上放了一把枪……历思凯什么都不知道。
他更不明白的是,明明昨晚和周慎还躺在一张床上,身上也还有昨晚甜蜜的温存,可一夜过去,事情就发展成了这糟糕的样子。
历思凯盯着周慎的背影,从始至终周慎都表现得尤其镇定,他甚至都不曾回头看历思凯一眼。
历思凯觉得自己体内流动的鲜血正在一点点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