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杉整个人蹲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阿姨们先去外面透透气聊聊天吧。”他头也没回道,眼睛还看着沙发上的成铭心。现在,成铭心坐在那里比他高一截了,俯视着他,持有一个可以安全地讲出秘密的姿势。
几位家政阿姨很识相地四散而去,宽敞明亮的客厅瞬间空荡荡的,容不下一个外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金杉从未有过的迫不及待。
成铭心耸了下肩膀,为了故作轻松态:“首先,是这样的: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红了。”他说完,特意停下来,看金杉的反应。
果不其然,金杉愣在那里,半天,只是浓眉动了动。
“见什么……红?”
“就生理现象,一般常见于女性,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中招了。”成铭心委屈巴拉道。
“你是说,你和女孩子一样,有生理期?”金杉像在念白世界第九大奇迹,同时对自己的理解力产生深深的怀疑。
成铭心点了点头:“其次,我最近一直觉得没什么食欲,一吃东西就恶心。你听着,觉得耳熟吗?”
金杉瞪大眼睛看着他,这表情对于常年波澜不惊的金杉来说,大概就是无比震惊的表示了。
“你是想说,你怀孕了?!”
成铭心两只手堵住耳朵,绞着身子自顾自抱怨着:“谁叫你说出来的!你明白就得了,说出来怪吓人的!”
金杉见他这架势,一时也有些慌乱,一只手捂住嘴,却还忍不住一个劲说着“抱歉,抱歉!”
两人面对面失态免去了不好意思的尴尬,待恢复正常后,好似一起经历了一次心理治疗,有种奇妙的默契。
“我说完了。我猜你要么觉得我疯了;要么,觉得我是个怪物?”成铭心抬起头,却并不看他,仿佛他怎么想完全无关紧要。
“你的意思是,你会来例假,最近你的例假停了,所以你有可能怀孕了?”金杉梳理着逻辑,却更乱了。
“对,我是这个意思。”
“那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金杉有个大胆的假设。
“嗯,问吧。”成铭心大方授权。
“你……是一个男性吗?”他错乱中将重音放在了“一个”上。
“不然呢,还能是’两’个?你看我有重影?”成铭心哑然失笑。
金杉连忙纠正语气重音重新再问一回:“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男人吗?”这次终于语调正确,重点落在“男”上了。
成铭心眨眨眼睛,无可如何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自认是个男人,但身体构造似乎没那么有说服力。你看着办吧。”
成铭心此刻在抢进室内的午后阳光下,一脸无辜。
“你要是女人,就好了。”金杉怅然低语。
“你说什么,金先生?”
“哦,没什么。”金杉迅速整理情绪,重新面对他:“那么,我可以帮你什么吗?我有一些医生朋友,医术高明……甚至可以帮你变性。”
成铭心十分愕然地瞧着他。
“开个玩笑。不好意思。”金杉莫名有点想笑。
“没什么,确实有点好笑,我明白的。”成铭心十分释然。什么样的反应他都设想过,却没想到金杉居然可以无厘头地幽默一下。
“小成,我是认真地说,我可以帮你。我现在让秘书去安排一下,最迟明天我陪你去诊所。”金杉又一本正经起来,仍然蹲在他面前。
“我想……还是不要了。”成铭心微蹙眉头。
“为什么?”
“万一声张出去,可就麻烦大了。世界上有我这么一号人,但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算。”成铭心将两只眼睛从手臂里完全露出来:“你不会害我。”
这句话听在耳里,如沐春风,金杉眉间微微耸动,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忍住没说出来。耐住性子跟成铭心讨论了一番,两只膝盖麻掉了,谈判般的商讨才结束。
还是按着成铭心的意思,暂时不去看医生。至于他到底有没有怀孕这一说,也只好静观其变。
从地上站起来的一瞬间,金杉的表情瞬间一凛,成铭心也看到了。
“金先生,你还有什么疑虑,不妨趁今天问个明白。”
“如果你真的怀孕了,这个孩子除了你,应该还有另外一个父亲,是这样吗?”
“你是想问,跟我上床的那个男人,是谁吧?”
成铭心将他的话直译过来,就容易理解多了。
金杉十分艰难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不愿意说……”
“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人,没别人。”成铭心大方承认。
“你们,好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吧,如果不算我们没有意识到喜欢彼此的那些时间。”成铭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明:“不过,上床还是头一回,我也没想到,会百发百中。他在学校打靶也是第一名,看来没弄虚作假。”
金杉听得一愣:“他们学校还打靶?”
“是啊,军校嘛。”成铭心有点小骄傲。
“哦,那很棒。”金杉莫名气馁。
成铭心想起什么,眼睛里的光暗了一下:“可是,他逃学了。为了救我。”
金杉更加惊讶,低叹了一句:“所以,你们会在一起吧。”
成铭心视线蔓延出去,却什么都没有放在眼里:“我不能害人家。金先生,你明白吗?”
“那么万一你真的怀孕了,你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
金杉不愧是个成功的商人,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最关键的问题。
成铭心没回答,一双眼睛定定地出神,更似秋水揽星河。
金杉只是静望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许多真心的回答,都匿于寂寂,终究也要一颗真心去试探。
***
接下来的日子,成铭心不是论天过的,而是论时、论刻、论分秒度过的,大概持续了一个月的头晕目眩,茶饭不思,他终于开始步入了所有怀孕流程必经的项目,十分明显地怀胎一月了。
“今天想吃酸的明天想吃辣的,金先生这位小少爷朋友别是有了!”
几个阿姨私下里闲来无事拿他开玩笑,却没想到竟然直击真相。
然而这件事始终是保密的,普天之下知道的只有当事人本人及其半路偶遇的陌生人金山而已。
两个月过去了,当初的陌生人竟然成为此时唯一可以信赖的秘密保守者,成铭心感叹自己这近十九年来的不幸人生中有幸遇见了每一位最好的陌生人。
言诺颐,富大姐,顾多喜,金杉,还有,那个路清野。
虽然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但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腹中那个一天天、一点点努力变大的小东西,与他既是一体,又在分化。
等到有一天,它足够强,足够有力气冲出自己的身体,来与自己相见,大声哭给自己听,不管是男是女。那一天,叫做小东西的生日。
成铭心将手放在肚子上,仍旧很平坦,是少年的花柳质般的腹肌。指肚有些冰凉,自己摸着自己的肚子,也是一个激灵。
他想起路清野的手温,热乎乎地覆在自己身上,所经之处燎起永远浇不灭的□□。
那双手,是叫人□□焚身的手。在这双手下承欢,怀孕,让新生命诞生,无可厚非。
虽然自己是个男人,从没有这样的道理,如果有,那也是金杉宽慰他的那一句:“小成,我这样想:我们是父亲和母亲结合而来的,那么我们本就是雌雄同体的;所以你不是怪物,也许不能生孩子的男人,才是。”
他幽幽叹出一口气来,好吧,就算自己不是怪物,可他好想那个男的。那个看似冷漠木然,实则可以让另一个男人怀孕的男的。
可以去找他吗?把自己的处境和盘托出,去他的前程似锦,自私地和他在一起,只要今晚的花好月圆。
扭脸向窗外,夜色正浓,这间北京城采光最好的屋子,白天有多么明亮,夜晚就有多黯昧。世上一切关系,都暗含一种代偿。没有平白无故的热闹,也没有无辜被害的孤怨。
要他的现在,就要抵上他的未来。
成铭心从没有如此迟疑过,不知是不是怀孕带来的激素不稳定,他突然很想哭。而且,已然泪流满面。
“什么啊,成铭心,你就这点出息!哭鼻子好看是怎么着!”他抚着肚子,怨着自己,眼泪却收不住。
一时自怨自艾起来十分投入,金杉在外面敲门也没有听见。
“小成,你还好吗?”金杉不放心,轻轻推开门。
成铭心没来得及拭泪,几行冷泪伴着囧笑,表情十分罕见。
“哪里不舒服吗?”金杉关切地走上前来,手足无措。
“没有,金先生,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啊。”
自确认有孕后,两人相处都格外客套,距离感越发强了。
“我明天一早要飞去外地开会,怕吵着你,所以趁现在来跟你道个别。”
“要去很久吗?”
“那倒没有。临时行程,去去就回。”往返大约要一个礼拜,金杉不想告诉他,怕他知道了,又惦记什么壮举。现下不同以往,肚子里还有一个,怕禁不住折腾。
成铭心点头应着,再没别的话。
“我看你,好像哭了?”此刻一对眼睛还红着,金杉看的真切。
“咳,没事儿,闲的我,没事哭着玩。”成铭心试图一笑了之。
“是不是跟孩子的父亲有关?”
“算是,有点儿吧。”成铭心揉了把眼睛,视线依旧朦胧。
“小成,你真的不想去找他,把情况跟他说明吗?”
“金先生,比如换作是你,我来找你,告诉你我怀孕了,这个孩子是你的。你会怎么办?”
金杉一阵局促,好像当事人真的是他:“我会负责下来。就算不是我的,我也会。”
成铭心无奈地笑了:“那何必呢?不是你的,你干嘛当这个冤大头?”
金杉没法告诉他,因为刚才是他对自己这样说的,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拒绝。想了一下,他还是找到了新的理由:“毕竟关系到一个小孩子的生命,我也有能力抚养。”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成铭心由衷地感叹。
“相信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也会这样负责的。”
“是啊,他当然会了。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怕他负责,才不去找他。”
千头万绪,又回到了原点。
金杉站在那里,脚下拉着笔直的一道影子,身正影不斜,响当当一个好人。
“你早点休息吧,不要哭,也不必担心。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都负责。”
重要的话总是慢慢说,才显得没那么泰山压顶,这是金杉一贯的处事原则。
说完,他人也到了门外。将门轻轻带上,没有再看里面的人一眼。
他知道,无论如何,那人也不属于他,连影子都没他的份。他只做个不问前程的好人,从陌生中来,向陌生中去,对得起自己的一片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