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杉听了，认真看他一会儿，点点头道：“好，我开车带你过去。”
“我想自己坐地铁回去。金先生，你也挺忙的，不用对我太上心。我住在你这里，已经很打扰了。”成铭心礼貌起来，让人很怀疑他是从哪个没落大家族流落街头的大少爷，因不知“凤城何处有花枝”而无法招展。
他说话的时候，金杉总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也从不反驳什么。
就这么说定了，成铭心这一夜开心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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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从卧室出来，娄阿姨为他将早点端上桌，他才发现金杉不似往常端杯咖啡坐在桌旁看报纸——其实是在等他。
他倒也不在意，只是觉得不问一下不合适：“娄阿姨，我是不是起的太晚了，金先生上班赶时间吗？”
“他没吃早饭就走了，倒也不像是赶时间。不过呢，这么多年，他都是按时吃早饭的，很少见他这样。”娄姨百思不得其解，看看他，欲言又止。
“娄阿姨，您想说什么？”成铭心感到了她异样的目光。
“我就是自己瞎琢磨，说错了你别介意啊。我冷眼瞧着，他像是为了故意躲你似的。”
成铭心未置可否，低头吸杯里的牛奶，一口气吸到底。
娄姨以为他不乐意，吐了吐舌头，赶紧走开了。
其实成铭心只是急着出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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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站，通过地铁地下道时，那个拉二胡的盲人大叔还在老地方，“吱吱呀呀”荒腔走板地拉着两根弦，嘴角带着一抹似笑非笑。
成铭心照旧在经过他面前的时候，轻轻将手中的钱放在地上的搪瓷缸里。让他纳闷的是，无论他动作多么轻巧，对方总能觉察，随即说声“谢谢”。
从地下道一上来，迎面就落了一片雪花在他脑门上。这不能算他今年遇见的第一场雪，毕竟从东北打个来回让冰雪浇了个透心凉，但到底算得上南城的第一片雪花。
并没离开太久，但重新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依恋这里。
往南再走个五百米左右，就是云海湖北门了。那个门因为背街位置不好找，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关着。既然走到这里了，成铭心想着不妨碰碰运气，如果门开着，进去了不远处就是“浅觅深踪”，怎么也得过去溜达一圈。
他心里知道不能见路清野，不能再给他找麻烦。不要想他，不要见他，不要想见他。就这么一路念着“不要不要”，想了他一路。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云海湖公园的褐绿色围墙外，小北门的黛色瓦片上，已经覆了一公分厚的雪，乍看上去，松软绵长，好像一条围巾。那两扇半新不旧的铸铁木门虚掩着，门口有工作人员正要给门上锁。
“您稍等！”成铭心赶紧三两步小跑到跟前：“劳驾您等我两分钟，我这就去买票！”
那工作人员冲他摆了摆手，将门拉开一人宽道：“别买了，这边售票窗口挪走了，这扇门明天就下岗了，今天就不收你票了，进吧！”
“明天就没这扇门了吗？”成铭心有些失落。
“是啊，这门锈得厉害，要换新的，也顺便扩宽，得有些日子不能打这儿进了。”
“那，谢谢您了。”成铭心赶紧迈过门槛往里走，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工作人员有点纳闷。
“这大冷天的……”
他走进去几十米，听不清对方还说了什么。
“怎么还有这么虎的小伙子来逛公园，还一来就是俩，跟商量好的似的！”那工作人员看着他的背影念叨，缓缓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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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雪景更美，人也比街上更少。成铭心踏雪寻梅般迈着细碎的步子往“浅觅深踪”走。走了一会儿，雪下得更大了些，他往地上看了一眼，才发现与自己的脚印几乎并排，另有一串脚印。鞋的尺码明显大一些，大概人也高大，所以脚印踩的挺深。
往前看看，那脚印也是一路朝着“浅觅深踪”去了。
他愣了愣，觉得哪里有点怪，想起门口工作人员的前半句话：这大冷天的。
是啊，这大冷天的，除了自己这么个痴情种，还有第二个人奔那个地方，是赏雪景吗？还是，跟自己一样，也为了什么人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突然一个激灵——
加快脚步，无奈脚上的鞋底一个劲打滑，他也不怕摔跤，深一脚浅一脚地送身过去，好像那身子不是自己的，摔了也不疼似的。
“浅觅深踪”已是银装素裹，脚印也在那廊门前不见了。成铭心抬眼向纵深的连廊里望去，白色果然盖不住什么颜色，远远的，只见一抹绿色若隐若现。
那是……军大衣的颜色。
成铭心怕自己是相思成疾产生幻觉了，用手揉了揉眼睛。再看，原本只是一抹的绿色变成一个大色块，说的更具体点，是个绿色的轮廓，是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两只手插在军绿色棉大衣的口袋里，背冲着他，独自站在连廊里，像在安静地等什么人。
成铭心张了张嘴，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叫出声音来，两只脚已经迫不及待地朝那人移动过去，像一块身不由己的铁片，被一块吸铁石吸引着，天经地义又在劫难逃。
***
路清野没什么闲情雅致专挑大雪天来逛公园，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为了躲赵科和姚丰收那几个傻小子。
一大早他从暂住地有喜烤鸭店出来，走了没几步，就打南边来了个赵科，打北边来了个姚丰收，俩人离着老远就打招呼，跟提笼架鸟的老大爷似的。路清野赶紧一猫身拐进东边胡同，也是他训练有素身手敏捷，那几位也不知什么眼神愣是没有一个瞧见他。
这条胡同特别僻静，走到底就离云海湖南门不远了。
路清野走了几步，想着赵科他们应该离开了，正要转身往回走，迎面来了个学生，怀里抱着个地球仪。他见那地球仪就愣在原地——有喜烤鸭店后院小屋里，成铭心贴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和地图上那些被他圈圈点点的疑似故乡所在地：他仿佛能看见一个想要找到故乡的翩翩少年，和那些硬挨过去的不眠夜。
如今，这少年，不但没有重投故乡怀抱，就连去处，也无人知晓了。
路清野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云海湖，到底是个念想之地，故地独游，至少也是他们共同的故地。
北门敞着，他这才想起出门太急并没有带着钱。厚着脸皮上前问门口工作人员，能不能下午把门票钱送来？不想那工作人员说，下午啊，连这门都没了。
再问才知道要修缮北门，一时半会儿这里没门了。
“得，看你这打扮，像是附近大院里的哥们儿，要说这云海湖里的树啊，有一半是附近大院里的人给栽的。进吧，就算是大院子弟福利了。”工作人员给他打开门，一直看着他并不怎么开心地迈进去。
“瞧这架势，这是失恋了？长这么精神的小伙子还能有人瞧不上？”工作人员自己把自己给问震惊了。
以至于一个小时后迎来第二位同样俊朗却郁郁寡欢的小伙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秒钟觉得，这俩人要是认识就好了。
***
路清野在廊里站了不知多久，低头发现两只鞋头上已覆满白雪。动了动脚趾，想打喷嚏，却先听见了身后奇怪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很急着走路的人，却拖沓着两只脚。
成铭心走起路来这么奇怪，是因为之前摔了一大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跛的，那姿态大概很像《诗经》里写过的小星星：“肃肃宵征，抱衾与裯。”那般卑微，又那么急切。
因为他早已看清了那里站着的人，他知道最好是马上转身离开，趁对方还没有看见自己。
想着最好是如何，人却已经去到了与对方一米之遥。
离得越近，越明白自己在做响当当的错事。之前想他的时候，不是说不再连累，走个干净彻底？成铭心心中笑骂自己说到做不到的孬种，还真的嗤笑出了声。
那人便闻声转过头来，随后是整个身子。
成铭心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路清野脸上的表情，他坚信那表情一生中只会看见一次。
路清野反复看着他，仿佛是在确认自己没有做梦，对方是活的，是真人。
“看够了没有？”最后，还是成铭心耐不住，先开了口。
“没有！”说完，路清野几乎只用了一步，就跨立到成铭心面前，成铭心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路清野搂在怀里。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拥抱，那是一种占有，路清野将成铭心的肩膀、手臂、大腿，一样样，牢牢锁在了自己身上。
成铭心透不过气来，却不肯推开他半点，他宁愿窒息也无所谓，如果可以贴得更紧一些。
路清野狠狠地拥着他，这力气来得蹊跷，似乎不是他自己的，他哪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曾在抗洪救灾现场举起泡了水后没人举得动的沙袋；他也帮父亲在建筑工地扛过成捆的钢筋。见过的人都说他是大力士，怎么这么有力气？
可他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这样抱着怀里这个身体。
抱了一会儿，他突然觉不出成铭心的呼吸，才松开小臂，低头去找他。
“成铭心！”他小声唤他全名。半天不见对方答应。
“喂！活着呢吗你？”路清野真有点急了，知道那孩子身子骨有点脆弱，可也不能这么脆弱吧？
只好将头再低下去一点，凑到他眉眼前，去听他的呼吸声。
路清野的下巴轻轻碰到成铭心的鼻尖，就听见“扑哧”一声笑，紧接着，一双手臂就绕住了他的脖子。那手臂稍稍用力向下一带，路清野的嘴几乎就要挨到成铭心的唇。
“还会装死了。”路清野佯骂道，嘴唇却不敢动，一动就是一个吻。
“你闷死我得了，野哥。”成铭心抿着嘴唇，气若游丝不着纤力，眼睛却盯得路清野脸都红了。
“我舍不得。”路清野重重道。
“哥，我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不该……”
路清野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做检讨，他半个字也听不到，只见成铭心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上唇薄下唇厚，有一点淡淡的胭脂色，带着似有若无的水光。
很软，是薄荷的味道。
路清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温柔地吻住他，又那么不讲道理地品尝着他。
浅觅深踪，白雪皑皑。
既然白色什么也遮不住，路清野就要光天化日的亲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