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将眼前饭菜一通折罗,仿佛在酝酿一盘大棋。
“是这么回事儿。这个姓何的,我们盯了一年多,涉案的具体详情,恕本人不方便如实相告。这么说吧,几乎跟南城那片有关联的大案小案,甚至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盘根错节的都能跟他扯上关系。”
“所以,您真的是警察……大爷?”路清野心想要不要这么巧,有坏人的地方,就一定有警察。
“看着不像是不是?”老先生从贴身内兜里掏出证件,放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
路清野也没怂,接过拿起来,翻开看了个明明白白。虽然他知道这年头证件也是可以伪造的,可这本证件边角几乎磨平,有种砥砺射天魔的悲壮手感。
姓名:薛业成,警衔:二级警督。
以及完全没有笑容的证件照一张。
路清野信了,双手奉还。
“离退休还差几年,还年轻。”薛警官收好证件,下意识拍了拍装着证件的内兜,这才踏实。
“那为什么现在不抓他?还缺少证据?”
“嗯,一码归一码。这回要拿下他,需要他跨国倒卖人口的现场证据。”说到这里,薛警官意味有些深长地注视他:“小伙子,没看走眼的话,你应该有点功夫底子。学过武术?”
路清野答:“那倒没有。当过几年兵,摔打出来的。”
薛警官点头道:“怨不得。那就更好了。身体素质也适合协助执法。”
“我还没答应。”路清野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为什么是我?就因为我看起来像是会打架的?”
“你别说我故意给你扣帽子。最初有这个想法,就是你主动提出跟我换铺位。这么长的路程,能为了个陌生老头放弃下铺睡上铺,这种正义感让我觉得挺放心。”
“可是,不瞒您说,我之所以上这趟车,也是有要紧事,现在这事还没了结。而且这件事,也谈不上正义不正义。”路清野觉得再多说一句,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就会被对方看穿。
“是不是为了救一个小兄弟?个头不高,长得文文静静的。”警督不得了,果然一语道破。“不过,他现在不在车上了吧?”
路清野一惊:“您也知道?”
“不然你怎么会急着下站就要下车呢?”
路清野暗骂自己笨笨笨,这么简单的推理都没想到,还能帮警方破案?
“不是我不想帮您,我实在是能力不足,还是算了。”他说着,再次站起身。
“我说你能行就能行。不过也不勉强,你如果实在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对不住。”路清野去意已决,转身往车厢门口走。
“小伙子,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位小兄弟,之所以遭受这样的劫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黑色产业链条。你如果真的想帮他,不是一回又一回地把他从陷阱里揪出来,而是彻底捣毁这个陷阱。也许,还能帮助更多像他那样的孩子。”薛警官不紧不慢地说着,每个字都说到了路清野心里。
没错,一次次狼奔豕突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这一次逃掉了,也许还有下一次。而在此期间,他们还会去捕获新的猎物,更多的受害者前仆后继。成铭心有路清野,另外一张无辜的脸呢?未必有属于他的守护使者。
如果真的想要对抗,想要保护,不如一次干票大的。虽然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消灭所有的邪恶,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说的就是这个不信邪的道理。
“可是,我不放心那孩子。”路清野彻底动摇前,成铭心的下落是他唯一无处安放的顾虑。
“他下车了,说明人在国境之内,我可以拜托地方分局的弟兄帮忙打听一下,一旦找到了,安全方面你就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了。”说完,薛警官也站起身来:“当然,即使你不参与行动,我也会布置下去。还普天下无辜的人以太平,是我们身为警察的使命。何况,你还帮过我一次。不然我现在,还在上铺囚着!”
路清野慎之又慎地,点了点头道:“我叫路清野,薛警官。”
薛警官抑制不住的欣喜,走过去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肩膀:“清野!好样的!”转而又问:“我是不是真的特别不像个警察?”
路清野也忍俊不禁道:“您看起来,是个公家人。”他指指餐桌上被码放地整整齐齐的碗碟:“四菜一汤,一看就是在机关里工作的习惯。我爸以前也这样。”
薛警官冲他竖起大拇指:“要说你这观察力,不当警察浪费了!”
***
成铭心抬头看那腰的持有者,个子比路清野还要高出半头,年纪看着也比路清野大一些,脸是正经的,英俊的,还有一点天真。
眼前这男人也正看着他,那目光不是初次见面时会有的随意打量,而是带着重点的细看。
成铭心想起武皓临别前说的,让他找个口罩什么的把脸挡上,不然还会有麻烦。不禁暗自乍舌:这么快就被他说中了?
他连忙低垂着脸,将衣领往上拽拽,嘴里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要绕道而行。
那男人待他绕过自己去,突然发声:“身份证找到了?”这声音低沉却不沙哑,正经劲儿跟脸很适配,稍带一丝不易觉察的撩拨。
通常能不能觉察,就看有没有被撩到。
成铭心浑然不觉撩拨,只有惊愕。
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十分后悔自己刚才干嘛要说“不好意思”,不然这会儿还可以试着装聋作哑。
试着又往前走,只听后面那人又道:“我今晚要自驾车回北京,用不用,捎你一段儿?”
这提议太过诱人,可仔细琢磨,成铭心禁不住冒冷汗:这人怎么知道自己要回北京?
虽然无限设防,他还是站定了转过身去,重新看着那人,正要开口,不料对方又猜对了。
“刚才在火车站候车厅,我听见你说要买回北京的票。我去车站里打杯热水泡茶,刚好路过。”说着,他举起一个精致简约一看就不便宜的保温壶,冲他扬了扬。
这人说话时面无表情,要么是天生冷淡,像成铭心见过的一些北京爷们儿那样,拽得三五八万;要么是藏而不露,城府很深。可这人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岁,想来也不到老谋深算的道行。顶天可以算是,比自己大个七、八岁、少年老成的同时代青年。
这样在心中做了一番功课,成铭心才稍微放松些警惕。
“就算是凑巧遇见了,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就不怕我是坏人?”说完,成铭心也觉得有点好笑,自己要是坏人,这个世界上大概也没什么好人了。
那青年却十分认真回应:“我觉得你不是坏人。反正也是回北京,一起还有个伴儿。他乡遇故知,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你要多少钱?”成铭心冷不丁问。
“什么?”对方有点懵。
“坐你的车回北京,总不能白坐吧。”
对方想了想道:“你会开车吗?”
成铭心摇摇头。
“那就,出油钱吧。成吗?”对方似乎很怕他拒绝,小心翼翼地问。
“你身份证给我看看。”成铭心一脸严肃地冲他伸出手去。
那人迅速掏出来,递给他。
成铭心接过在手,仔细看了一遍,顺带连对方的证件号码都给背了下来。
金杉。
好无聊又有钱的名字。按照证件号码计算,这人二十六岁,双子座。
难怪要找个人作伴一起回去,人家连星座都是出双入对的。成铭心胡乱解读着,试图说服自己上车。
“审核通过了吗?”金杉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哪里像个比他大八岁的成年人。
这么幼稚,应该不会包藏祸心吧?
“那说好了,我出油钱。”成铭心将身份证还给他,郑重宣布。
“路上时间长,你要不要买点零食带着?”金杉收好身份证,提醒他。
“我看着像是爱吃零食的人吗?”
“像。”金杉又趁机仔细看他,被他发现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成铭心粗声粗气道:“那你可看走眼了。我最不喜欢吃的就是零食。什么时候出发?”
“一个小时以后。”
成铭心不解:“为什么?我看这边天黑的挺早,早点出发还能趁着天亮跑快点。”
“这条线我比较熟,一个小时以后出发,最快一百迈,晚饭的时候可以开到一家比较干净可口的饭馆,吃完饭再开两个小时,入夜前能到达一家安全舒适的宾馆,也不可能跑得更快了。这样安排时间,最合理。”金杉耐心地向他解释,好像旅行社的对外咨询人员。
一想到旅行社,成铭心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不会也是在旅行社工作吧?”
“我不是。”金杉琢磨了一下,反问他:“为什么说’也’?你在旅行社上班?”
成铭心想说“我差点被人拐到边境旅行社去卖身”!到底还是忍了回去。说多错多,他太累了。罢了。
“咱们先说好了,金先生,你最好是别问我问题,问了我也不一定会回答你。”成铭心学会丑话先说在前头。
金杉点点头,干爽的前额发丝随之一颤。这简洁干脆的沉默持续三秒钟后,他亲自打破沉默:“为什么?”
这人比自己年长,比自己单纯,反射弧还超级长。
这是什么神奇的人类男性?
成铭心怕了。
***
王化带着吴全友这拨喽啰在乌林火车站一带寻找成铭心的踪迹,大半天却一无所获。想打电话给火车上的大老板汇报吧,那边大哥大早被小学究激情一掷,自然根本打不通。
“化哥,大老板不会想不开跳车了吧?”吴全友不耐烦至极。
“他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不就是丢了个小玩意儿,这笔买卖不做就是了。”王化十分不以为然。
“我看他对那个姓成的小子,可没那么简单。你看不出来吗?大老板可是动了真心了!”
“他?他有真心吗?得了,别胡扯了,赶紧找人吧,我再想办法跟他联系。”王化一直觉得何星对任何人都不动心,包括枕边人小学究。这也是何星最让他佩服的一点,在他心目中,只有这种一点儿风吹草动的私情都没有的主儿,才能真的成事。
半个乌林市都在为火车站凌晨袭警案沸腾,王化琢磨着有点儿怪:怎么成铭心在这站一失踪,这里的警察就遭袭了?难不成又跟这个扫把星有关?
“让一让。”王化站着发呆的地方刚好是火车站候车大厅门口进出通道,有人在后面嫌他挡道。
他正心烦,回头看一眼,那人上身一件充了气似的面包服,个头不高却是一脸杀气。
“都是出门在外的,客气点儿,会不会?”王化没好气,也没主动让开。
武皓懒得跟他废话,伸胳膊一扒拉他身子,力道之大差点儿把他撂倒。
“草!你这人有病吧!”王化站稳,准备先用嘴皮子对他进行人身攻击。
一听说“有病”二字,武皓关于庞亚林的记忆角落被瞬间触发,直眉瞪眼就三两步上前要跟他武力较量一番。
“你他妈……”王化做出应对的姿态,同时准备招呼吴全友那帮人过来索性打个痛快。
一场火车站前的快闪恶斗蓄势待发,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闯过来,一伸胳膊,搂过武皓的肩头,将他忽而之间带走了。
武皓原本还想反抗,抬头看见那人只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也就瞬间放弃了反抗,乖乖跟他走了。
赶来打群架扑空的吴全友一伙人懊恼又糊涂:“化哥,怎么回事儿?”
王化看着那个高大身影犯嘀咕:“那人,怎么看着有点儿眼熟呢?”
***
走出火车站区域,又绕了两个路口,见后无追兵,前无堵截,庞亚林才松开手,把武皓推到一边去:“你还在火车站那块儿晃悠什么不赶紧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