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放见他问得诚恳,两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心下一软,叹口气道:“王化,从医学的角度讲,这是原发性的、非病理性的性向选择,想要从根本上改变,很难。但是我想纠正你的是,同性恋,不是病。”
王化呆立半晌,惨然一笑:“也就是说,没治了。”
李放摇摇头:“不用治,顺其自然……”
“可我不乐意这样!”王化突然低吼一声,逼近一步:“你懂吗?李大夫?我想喜欢那种可以光明正大喜欢的人,在公园里手牵着手遛弯,没人对你指指点点甚至吐口水。”
李放一时无言以对,他不懂,似乎也懂那么点。
“可是我不行。你跟我说这不是病,那是不是说,有病的是那些骂我的人。”王化说着,紧紧盯着李放的双眼,似乎答案只在那里。
“我相信,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病态的。”
王化后退一步,开始嘿嘿地笑,全身都在发抖,听起来令人窒息。
“王化!”李放想打断他的笑声,他却笑得更加狰狞。
“真他妈好笑!这不是病,我不用治,我可是每天都觉得病入膏肓了,你却告诉我一切正常?!”他就这么笑着、胡言乱语着走掉了,从黑暗里来,往黑暗里去。过了好久,太阳才打照面。李放被第一缕阳光轻晃回了魂,才惊觉自己竟然原地不动地站了半个小时。
王化再没来找过他。
春分后白天明显长了,大院里的人也更忙碌了,每个人都来去匆匆见面点个头就过去了,谁也不在意谁,春光自然也一点点被辜负。
这天补习班停课一天给学生们模拟填报志愿,几次模拟考试下来,路清野心里十分有数,前三已定,也就懒得再往后选学校了。
歪楼前有一树桃花,一树海棠,近来先后结满了花,粉噗噗的远看却是一片净白。他走过去,在海棠树下站了一会儿,心想寒冷终于暂离,好日子就要来了。
“野哥。”
他明明听见成铭心在后面叫他,却恍惚中觉得是这株花树在唤自己的名。慢慢转过身去,很怕后面并没有人。
成铭心在暖阳下看着他,憋笑憋得很辛苦:“野哥,你还这么喜欢花呢。”
一片海棠花瓣应景落在他肩头,他浑然不觉,只是徒然对着成铭心想说辞,有些难得一见的呆头呆脑。
成铭心也看他看得呆住。
两个翩翩男儿郎,花树下相顾不语,两腮渐渐都有些绯红。这红是血液的颜色,是再藏不住的心悸。
“野哥,今儿怎么没去上课?”成铭心走过来,将他肩头的花瓣拈起在中指和无名指缝隙间,歪着头问他。
“休课一天,让我们自己琢磨填报志愿。你呢,食堂不要你了?”阳光下成铭心的一头黑发亮得让他想要上手揉一把,又没什么合适的借口,按捺地心痒。
“野哥你怎么不盼我点儿好!今儿轮到我休息了,富大姐帮我跟后勤部门反映了情况,我每周多饶了一天假呢。”成铭心倒没有显得很高兴,臊眉搭眼地盯着脚尖去了。
“走吧,跟我去云海湖遛遛腿,生命在于运动,懂不懂?”
“嗯,我跟你去。”
走了几步,路清野一回头见他落下两米远,在后面磨蹭着。叫他一声,他像个小兵赶紧快步跑过来,到他身边却不停下,又跑出去两米多远。
路清野纳闷,也懒得管他,一直到进了公园,成铭心才回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齐行。
“折腾什么呢你?”
“没什么。”成铭心又不经意地往他身边挨了挨,瓮声瓮气道:“就是,我怕大院里那些人见你跟我走得近,对你不好。”
路清野鼻子一酸,到底还是揉了他的头发一把。他下意识地缩下脖子,半天不动活。
“没事儿,没人在意,我就是个普通大院孩子而已。”路清野努力说得轻松,反而不像真的。
“你饭盒上粘了个米粒没洗干净都有人在意,骗谁呢!”成铭心一语道破。
“你怎么知道?”
“我天天跟食堂里面待着,可没少听见旁人说起你,想当成耳旁风都不行,时不时地就往耳朵里灌,都快满了!”说着,他捂住一只耳朵往另一侧曲身,做了个向外倒的姿势。
不料被路清野一把薅住手腕,拎起他一只耳朵来在指尖捻了几下,他“嗷嗷”叫着求饶才作罢。
“让他们说去,不吝。”路清野松开他,拖泥带水。
成铭心整理好姿态,想起什么:“野哥,你要报哪里的大学?什么专业?”
“打听这个干什么?关心我?”
“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当然关心了。”成铭心认真道。
“以前想报外地的学校,离家远更能锻炼自己。现在……”他微垂眼睑,不知在看哪里:“也许就在北京上吧。”
成铭心眨眨眼睛,还是问:“为什么?不锻炼了?”
路清野仿佛被看透了,鼻孔冒气道:“在北京也能锻炼啊!只要离开家,在哪儿都是锻炼。”
“可是我记得一本书里写过一句话:‘有家的地方就有温床,有温床就是故乡,就无法奋不顾身’。”他轻描淡写说完,路清野难得没反驳。两人就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再抬头,尺山在望,已是半山浅绿春意。
两人头回遇见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不过是三两个月前的事,不知怎么就有种“旧曾谙”之感。路清野站定,成铭心觉察,也站住,扭脸看他。
“野哥,怎么了?”
“那孩子,哪天要是谁也找不见谁,咱们就到这公园里等着。就那儿。”他一眼瞥见对面一条小路,曲径通幽穿过一座假山却看不清通向何处,假山上虚虚实实刻着“浅觅深踪”四个字,不知所云倒也贴切。“看见那条小路了吗?就跟路口等着,记住了?”
成铭心点点头,更不解了:“可是,为什么会谁也找不见谁呢野哥?”
“有备无患。保不齐哪天走散了,还能有个地标。你没当过兵,野营拉练,一路都得留记号,不然真就找不到大本营了。”
“嗯,野哥你是不是挺怀念部队的?”
“我喜欢那样的环境,有条不紊,又到处都是挑战。有点像咱们这个家属大院,总之待得越久,越离不开。”路清野梳理一番,得出的结论让他自己也有点惊讶。
“真……离不开吗?”成铭心似乎话里有话,又没有。
路清野侧过脸看向他,有些负气似的:原先只是离不开这个所生所长的环境,如今又冷不丁冒出个来历不明又让他
莫名就是放不下的小困难户,他糊涂了,一时不知道是更离不开还是可以一起离开了。
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一个半大小子突然从后面冲过来,一下子顶撞在成铭心腰眼上,成铭心“哎呦”一声弯腰扶住他,半大小子也吓坏了,一只手举向天,惊惶失措地说不出话来。
路清野抬头看看,蓝天白云间轻飘飘一只风筝随风而过,小男孩是只顾着仰望天空追风筝没看路,这才跟成铭心撞了个满怀。
“哥哥,对不起,把你撞坏了。”半大小子对着成铭心鞠躬道歉,瑟瑟发抖。
也难怪把他吓得失色,成铭心一手扶腰一手撑着膝盖,整个人快散架了似的。
“那孩子,怎么着?要不要去门诊部?”路清野早把他看作纸糊的,这一撞少说也得哼唧三天。
成铭心十分坚决地摆了摆手,费了老半天劲才努出来一句:“我没事,撑得住。”
半大小子看出他确实难受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再鞠一躬。
路清野轻轻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微笑道:“不怪你。”临了,还掏钱给他买了串糖葫芦。半大小子举着红彤彤的糖葫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路清野走到成铭心身边伸手摸了他腰一把。
成铭心丝毫没准备,吓得一退:“野哥,别乱摸。”
“我就瞧瞧撞坏没有。”路清野还要过去,成铭心哭笑不得地求饶。路清野一见他那样子更来劲了,志在必摸;成铭心撒丫子就跑,两个幼稚鬼玩起了猫鼠游戏。直跑到湖边,路清野听成铭心气喘连连,怕闹得他太厉害了身体又要吃不消,这才善罢甘休。
成铭心调匀了呼吸,一扭脸冲他道:“野哥,我也要吃冰糖葫芦。”
路清野二话不说,又跑回刚才那家小卖部买了一串来给他吃,他举在半空招摇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甜里护着酸,冰糖碴子敲在牙上,个中滋味都是最难忘的刺激。
成铭心将糖葫芦举到路清野面前,非要他也吃一个。路清野打小不喜酸口,拧着脖子皱着眉咬了一小口,成铭心便心满意足地将剩下大半个一口含进嘴里,细细嚼,慢慢咽了。
“野哥,我看你挺喜欢小孩的。”成铭心又去啃食下一个红果。
“嗯,我喜欢小孩。”
“哟,那你以后打算生几个?”成铭心不禁打趣他。
不料路清野竟认真回答:“一个。”
成铭心脸上的笑纹一点点冲淡了,被不知来自多少年后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