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裴心办公室时,许窈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毕竟哥哥已经走了这么久。
就连她自己的父母都将那些旧物扔进了储物间，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凭什么让裴心永远记着？
许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里望去。
大门敞开着,裴心正坐在办公桌前，乌发松松的扎在脑后，长指握着签字笔,时不时看一眼电脑,低头写着什么。
她抬手敲了下门，故意压低声音,“裴院长。”
裴心头也没抬就道了句：“请进。”
待许窈进去后，裴心又看了眼电脑屏幕才抬起头。
她遽然睁大了眼，随即惊喜的站了起来，“幺幺？”
几步绕到许窈面前，握住她的胳膊,“快来坐。”
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皱起眉。
“是不是瘦了？”
“没有。”
“我看看……明明下巴都尖了！”
许窈有些无奈的抬起胳膊张开手臂让裴心看,眼里浮现出些许笑意，“心姐，真没有。”
这半个多月来,加班时天天跟陈佳欢她们一起点宵夜,许窈还胖了几斤。
裴心却还是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就像那些许久没见着孩子,见面后第一句就是“瘦了”,然后拼命让你多吃点的家长一样。
许窈刚想宽慰裴心几句，余光瞥见她办公桌旁,垃圾桶里的那束粉色百合花。
一时哑然。
裴心立马就注意到了她的不自然,视线顺着许窈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
她神色淡了下来,语气毫无波澜，“一个惹人生厌的陌生人送的。”
许窈顿了下。
如果是陌生人，又怎么会惹人生厌呢？
她又想起先前义工们说的那些话，踯躅片刻。
“心姐，其实，如果碰到合适的人，你大可以试试看啊。”
“许晔不会怪你的。”
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裴心过得开心。
裴心依旧像从前一样，并不打算深聊这个话题，只是敷衍孩子般敷衍她，“好，我知道了，我会的。”
许窈实在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只有裴心跟她一样，似乎从来都没能接受许晔已经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许窈细齿咬了下唇，痛感传至神经，她没打算让裴心继续深想，转开话题，淡声询问道：“不说这个了，心姐，你说有事找我帮忙，是什么事啊？”
从前她打钱裴心都拒绝，这回会主动联系她，许窈还是挺意外的。
裴心没有直接回答，想到点什么，唇角微微勾起，“你跟我来。”
“……”
-
穿过一小片白桦林，眼前出现了一座纯白的建筑。
裴心带着许窈去了后院的那座天主教堂。
从外面仰望过去，只能看见教堂高峻的形体。
许窈视线扫过主入口上部那扇巨大的玫瑰窗，还有来时用以认路的那对钟塔尖顶，随即跟在裴心身后走了进去。
正对大门的神坛上依旧是早些年裴心亲手雕刻出的那樽苦像，许窈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教堂内部似乎都翻新过，重新刷了漆。
裴心在神像前站定，虔诚地微微垂首，分别在额头，喉头，胸口，划了三次十字后才回过身。
她仰起头，长指指向上方，“你看，那就是我要找你帮忙的事。”
许窈顺着她的视线抬头，教堂上部尖尖的拱券连成一气，只是原本该有绘画的天顶却是空白一片。
“画天顶画吗？”
“嗯。”
裴心赞许地点头，笑着说：“原先是打算复刻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可我觉得这样实在不够虔诚，因此想请你帮我一起完成。”
“所以，幺幺，你有时间吗？”
她脸上的笑容温暖而明亮，驱散了许窈内心因为先前提起许晔而升起的淡淡愁绪。
许窈想着公司的事恐怕没那么快出调查结果，她和主美还不知道得停职多久，正好可以帮裴心画顶画。
她牵了下唇，语调轻松，“有倒是有，但我工时费怎么算？”
闻言，裴心抬眸无奈地瞥她一眼，轻笑道：“你还想要工时费呢？钱没有，饭管够。”
“那下回我去买点颜料再过来？”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只要把自己的手带上就行。”
“……好。”
两人离开教堂。
裴心又带许窈去看了福利院新建的设施，原来的小操场已经改建成了一个带顶的小型游乐场。
有志愿者跟义工正带着一些小朋友在里面做游戏。
裴心目光落到那些孩子身上，表情柔和又坚毅，她回头看向许窈，“这是投资商赞助的无障碍特殊游乐活动区。”
“这跟我上回来的时候根本是两个样子吧？”
许窈看着崭新的建筑稍稍感叹了一句，“这也大手笔了，心姐你拉到的到底是什么赞助商啊？”
也太有钱了。
裴心弯了下眼：“是云鼎跟阮氏，多亏公安局那边帮忙牵线。”
云鼎跟阮氏？
这回答出乎许窈的意料，茶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惊讶的情绪，一时忘了回复。
等回过神，两人步子不慢，已经回到了院长办公室。
许窈也没再提起云鼎跟阮氏的事，打算等回去再问问应时卿。
裴心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许窈看她手边全是什么《宣传日行程安排表》，还有《采购清单》之类的。
只是，许窈刚刚有看到，离宣传日还有十来天时间。
现在就开始采购会不会有些早了？
见她表情有些疑惑，裴心笑了笑，“毕竟是要来拍宣传视频的，早忙一点多做些准备，总比到时候兵荒马乱的要好。”
这倒是很符合裴心向来稳妥的做事习惯。
许窈点头，见裴心似乎有些忙不过来便提出帮她核对数据。
-
直到临近晌午，两人结束忙碌。
许窈跟着裴心去福利院食堂。
路过大教室，志愿者们的声乐课似乎也刚要结束，黑板上还画着五线谱，似乎是在教导乐理知识。
小禾也在几个志愿者中间，见到许窈和裴心二人，她同几个同伴打了声招呼后，把东西交给他们，自己先出来了。
小禾追上二人，先看了眼许窈，随即同裴心问好，“院长姐姐好。”
裴心点点头，“小禾也来了，学校今天放假吗？”
小禾：“嗯，周末，我周一没课，连着放三天假我就回来了。”
三人顺势一道往食堂走去。
吃饭时，裴心跟小禾聊起福利院小朋友们课程教授的相关问题。
福利院里有许多特殊儿童无法去学校上课，因此几乎是由小禾这些义工还有志愿者们过来充当临时老师。
基础文化课倒还还好，有请专门的老师，但是像声乐跟美术这些，常常是隔好久才有机会上一次。
说到这里，小禾看向裴心，面露难色：“院长姐姐，教声乐的志愿者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手不太够。”
裴心：“我再想想办法。”
也无非是再向政府方面提出帮扶申请，又或者去找当地大学看是否能够合作。
青岩福利院是差额拨款，主要全靠特殊班开班的营业收入，以及南城，裴心个人的六间店铺的租金。
现在还加上了云鼎跟阮氏提供的无障碍游乐场所的营业收入。
即便如此，也只算勉强收支平衡而已。
许窈看了眼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淡淡开口：“算我一个吧，周末没事的话，我可以过来给他们上声乐课，有需要的话，兼任下美术老师也不是问题。”
小禾听许窈这么支持裴心，立马也接上：“那我让我堂哥也来帮忙吧，他下午会过来接我，我问问他。”
裴心眉头略松了一些，分别给两人一人搛了一筷子菜。
小禾两颊鼓起来，吃饭的样子活像只小仓鼠，开玩笑对裴心说：“院长姐姐，我这专业毕业等于失业，要是我找不到工作毕业以后能来你这当义工吗？也不要钱，包吃包住就行。”
“饭菜是真的好吃！”
-
下午许窈带着卷尺跟工具在福利院教堂里测量天顶。
她其实没有画这种大型壁画跟天顶画的经验，准备回去问问爷爷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到时候自己可以先在电脑上绘制一张一比一缩略模型图，再把每个部分拆分开画，应该会容易许多。
等她把每部分的数据都测量好，就已经快到傍晚了。
许窈把工具留在教堂的祷告室里面，也没回去找裴心，只是微信上告知她自己先离开了。
然后才发现，半个小时前应时卿有来过电话，估计是没打通，又发了微信消息。
【十七】：什么时候回来？
【十七】：我去接你。
似乎是怕她误会，隔了一分钟还解释了两句。
【十七】：许爷爷要求的，你别让我难做。
许窈抿了下唇，这么不乐意的话，大可以拒绝啊，就算地铁停运她还能自己打的回去。
现在她卡里可是有二十多万，又不是刚回来只剩两千多的时候。
然而——
【幺幺】：「我发起了位置共享。」
【幺幺】：麻烦你了，谢谢。
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有私心。
两秒后。
【十七】：等我。
许窈撇撇嘴，拽了下袖口边的绸带，回了他一个句号。
看了眼手机界面，等应时卿开车过来还需要不少时间，哪怕是上高速也得半个多小时。
许窈回到了福利院小朋友们上课的教室，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小禾跟另一个志愿者正在带小朋友们做游戏。
许窈打开了手机指绘软件，有些无聊的开始勾勒。
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画出一道又一道干净利落的线条。
-
沉浸在绘画中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一阵铃声响起，小禾她们也下课了，小朋友们跑出教室，嬉笑打闹着。
许窈回过神，点下保存后退出软件。
小禾也走了出来，目光落在许窈精致的巴掌脸上。
随着许窈起身，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在暮光下，深蓝色高腰牛仔裙衬得那段皮肤白得几近玉色。
小禾感叹道：“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好看啊！”
“腿那么长，皮肤白得像雪就算了，身材还好，最重要的是——”
她看向许窈茂密而光滑的乌发，“你头发还这么多！”
许窈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倒也不必。”
她知道自己长得是好看的，但却一直对这个程度没有太多认知。
只知道大概是大众意义上的好看。
也就仅此而已。
毕竟许窈身边的女孩子外貌都出众，就像她两个闺蜜，从小到大都是收情书收到手软的类型，更不知道被一见钟情过多少次了。
可她就真的没收到过情书这种东西。
小禾听到许窈的话后满眼不可思议，“你真的从来没收到过情书？”
“这怎么可能？！”
许窈摇头，笑了笑，调侃道：“可能你的眼光跟大家不太一样？”
小禾：“……”
怎么能怀疑她的审美呢？
怀着一肚子疑惑，小禾跟许窈一起到了福利院门口。
许窈看了眼微信，位置共享里，代表应时卿的红点离自己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她收起手机，侧眸看向小禾，“你堂哥来接你吗？”
小禾点头，“嗯，他说录完歌就过来。”
许窈淡淡嗯了一声，本想戴耳机听会儿歌，却摸了个空。
大概是之前测量教堂天顶尺寸的时候被她忘在那里了。
叹口气，她对小禾说，“我回去找下耳机。”
“……”
-
斜阳拉长了福利院大门的倒影。
看着门口的人影渐渐消失。
小禾又等了一会儿，给堂哥打电话。
接通后，她小声抱怨：“哥，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五点十分就能走了吗，你怎么还没到？”
那头有些嘈杂的声音传来，“我错了，对不起啊，出门迟了点，你等我两分钟，哥哥马上就到。”
小禾：“那你快点！”
如对方所言。
两分钟后，一辆共享电瓶车停在了福利院门口。
一个年轻的男生从车上下来，他一身铆钉皮衣，头发用发胶做了造型，脸上也是有些夸张的舞台妆，但却将脸部线条修饰得更加棱角分明，将所有优点都放大了。
小禾高兴的把包扔给了男生，“哥，你最近有没有时间啊？”
“怎么？”
“福利院缺声乐老师，你能不能来帮忙啊？”
“没空。”
“孟哥生病了，乐队最近都是我顶着，天天要演出，哪来的时间？”
“哥，求你了，我都跟院长姐姐说了你可以来的！”
“那你就再去告诉她。”
“我，没，空……”
然而“空”字音节还没说全——
“许窈？！”
男生饱含惊喜的声音吓了小禾一跳。
她回过头，发现是刚刚去找耳机的许窈回来了。
许窈显然也被吓到了，星眸移向男生，“你是？”
男生顿时耷拉下脸，有些沮丧地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她应该记得吗？
许窈往前走了一步，微微眯起眼，很快，记忆回笼。
是昨天在kbar的那个乐队主唱。
叫，骆阳？
虽然先前午饭时小禾有说过她堂哥也是学音乐相关专业的，但许窈还是有些意外。
这世界真的小得离谱。
她神色淡淡，扯了下唇，“是你啊，想起来了。”
骆阳眼睛登时亮起来，把手里的包塞回小禾怀里，走到许窈面前，羞涩地笑了，“你果然还记得。”
他挠了挠头，递出自己的手机微信二维码，“昨晚你朋友不是问我要演唱会门票吗，我忘记留她联系方式了，可以先加你微信吗？”
许窈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骆阳刚发送完好友申请。
嘟嘟嘟——
刺耳的喇叭声突然炸响。
许窈手上动作一顿。
她侧眸望去。
一辆黑色迈巴赫就停在了几米之外。
掌心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她盯着那辆迈巴赫，缓缓眨了下眼，纤长的手指摁下接听键——
是那道熟悉的冷淡低沉的声线，“过来。”
许窈没立刻回应。
这边骆阳正要催许窈同意好友申请。
许窈眼睫翕动，眼神中闪过一抹犹豫情绪，正要回头对骆阳说什么时。
迈巴赫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了男人半张侧脸，他偏头看了过来。
浅色的眼眸不露丝毫情绪，不动声色却又不容抗拒的重申了一遍，“过来。”
许窈眉心微跳，抛开了方才脑中闪过的念头。
她回头对小禾笑笑，“我哥也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不等二人反应，许窈走向应时卿。
绕到副驾，打开车门迈腿坐了进去。
刚坐下就听见应时卿自鼻腔发出一声笑，“我是你哥？”
许窈搭在提包上的手指微微僵住——
骆阳就追了过来，“许窈，记得通过！”
她方要开口。
应时卿就冷笑了一声，看向车窗外的骆阳，浅色眼眸冷冽如冰。
语气含着浓浓警告意味，“不要骚扰我妹妹。”
在“妹妹”二字上顿了顿，加重音。
说完便升起车窗，发动了车子。
留下骆阳吃了一屁股车尾气。
小禾看着绝尘而去的迈巴赫“啧啧”两声，回头看向失魂落魄的骆阳，“哥，既然你这么忙，那我就去跟院长姐姐说，你没时间过来帮忙啦？”
骆阳：“……”
“我错了，不就是时间？我有！”
“……”
-
车上。
许窈偷觑身旁一声不吭的男人。
看见仪表盘上的速度，她咳了一声，率先打开话题，“你开慢点，好像超速了。”
应时卿没有说话，淡淡瞥她一眼，时速到底降了下来。
又沉默下来。
许窈也不知道说什么，低头通过了骆阳的好友申请。
过了好一会儿，身侧传来一道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刚刚那个人拦住你做什么？”
许窈侧眸望过去，长指抠了下手机壳，“昨天音音说想要他们乐队演唱会的门票，但是昨晚他们忘加联系方式了，他就想加我，然后联系音音而已。”
应时卿皱眉：“微信？”
“你给他了？”
许窈细齿咬了下唇，抬眸望向他，“加了。”
想起应时卿刚刚对骆阳的警告，犹豫片刻，“人家刚刚只是问我要微信，真谈不上骚扰。”
就在这时，许窈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
全是骆阳发来的。
许窈以为他有什么事，打开一看——
【sun.】：[/hello]
【sun.】：[/开心]
……
应时卿瞥过一眼，嗤笑了一声，“不是骚扰？”
许窈：“……”
她皱起眉，把舒寒音的微信名片推给他。
点开好友资料设置页面，手指在加入黑名单的按钮上方悬空半晌，又退出。
反复了几次。
应时卿余光瞥见，又是一声冷笑，语气不带丝毫温度，“你行。”
“拉黑我就这么干脆。”
“……”
-
那天许窈到底没有拉黑骆阳。
当晚她跟应时卿还是先回了老宅，陪许爷爷住了一晚，又问了一些关于画天顶画的注意事项。
第二天才回了御景苑。
二人刚回到十五楼，就发现俞斯清正在1502室，也就是应时卿门口，正打算按门铃。
许窈淡淡开口：“师兄？”
俞斯清收回手，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你们？”
“一起出去了？”
许窈还没开口，应时卿就冷淡的瞥去一眼，“找我有事？”
她其实也有些疑惑，师兄找应时卿能有什么事？
俞斯清扯了下唇，侧眸睨应时卿一眼，又转过头看向许窈。
“他们一班的班长说要开同学会。”
“我原来是打算找师妹你的，只是电话打不通，微信也没人回。”
许窈皱起眉，“同学会？”
她愣了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调成静音模式了。
“师兄不好意思啊，我手机没开声音。”
俞斯清摇头，“没关系，你们先去群里回一下吧。”
许窈点开了高中班群。
俞斯清说的班群应该是当初一班的班群。
她同俞斯清都是华大少年班的。
而被少年班录取后，依旧需要参加高考，所以仍然会在高中上课，但他们少年班的学生其实并没有固定的班级。
只是他们应城中要求参加了竞赛班，所以才跟一班二班的学生比较熟悉一些。
这时许窈跟应时卿都看到了班群里的消息，果然一班班长发起了投票，问大家什么时候有空，还单独@了应时卿跟许窈。
只剩她们俩没回复了。
俞斯清看向许窈，“他们说联系不上你，托我告知你一声。”
应时卿瞥他一眼，语气嘲弄，“托你？”
俞斯清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也许是因为，我同师妹关系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