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降雪再临。
冰雪好似冻入骨缝,再厚实的棉衣也无法阻挡,寒风咆哮着将村民赶入屋子,烟囱中烟尘将起,眨眼间便被吹至无形。
取暖用的木炭一块块加入炭炉,火势渐旺。
炉火哔剥声中,一双双视线探出窗外,带着相似的不安与祈祷。
孩提哭闹声猛然响起。
一声一声,拉紧心弦。
老人叹口气,转身将小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
视线的落处,却不肯移回。
那里是暴风雪的中央,双月宗的上空。
浓云一丝不漏将天空遮挡,好似将双月宗与世界剥离开,暗得让人生畏。
风有些沉,裹挟着鹅毛般的雪片四处横扫,却小心翼翼的,绕过院中一道略显单薄的紫色身影。
沈默棠在看天,被红梅枝桠割据的黑暗天空。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的,一些感慨,一些落寞,或是一些期盼。
但他没有,他只是在想,明天会不会是一个晴天。
长情的传讯符一封接一封发来,落在他盘起的膝盖边,又一封封滑落,撒了满塌。
长情真的很聪明,他想。
好奇心也很重。
如果长情不问的话,他就可以把想法彻彻底底藏在心底,假装不知道,假装没有过这样一回事。
但长情在提醒他。
不允许他的任性。
敲门声响起,只一声,下一刻,院门一点点打开。
沈默棠不看也知道是谁,他没把门锁起来,就是在等待他。
一瞬间的惊讶过后,长情还是踏入院子,周遭魔气瞬间变化,院门砰然关闭,隔绝门外一切声音。
长情稍稍回头看过,媚眼流转看向榻上盘膝而坐的沈默棠,扬起浅浅笑意道:“尊主在等我?”
沈默棠眨下眼,缓缓放平视线看向长情,同样轻笑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副宗主会来的。”
长情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榻上散落的未拆封传讯符,笑意不自觉收敛,提步向他走去,“莫非尊主当真有……”
沈默棠点下了头。八壹中文網
长情念一声果然。
沈默棠又问:“不问问是什么吗?”
长情摇了摇头,“尊主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不过尊主应该记住的,我说过会永远支持尊主,到时候尊主只管开口就是。”
沈默棠一点点垂下视线,“可我不会永远是对的。”
长情站定在沈默棠面前,无所谓道:“哪来的那么多对错,对于双月宗来说,有趣就足够了。”
沈默棠轻笑出声,片刻,又叹一声道:“战争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东西啊。”
“所以尊主才会阻止不是吗?”
沈默棠微怔。
长情继续道:“尊主的后手不就是为了阻止那种事情的发生吗?”
沈默棠没有回答,良久,他才重新抬头看向长情,“如果当真无法阻止,我会让仙修消失。”
长情身子一震。
但只一瞬,长情便知道自己理解错了。
沈默棠不会想要杀人,那么他的意思只会是……
“尊主要让他们堕魔?”
沈默棠点点头,“要劝劝我吗?”
长情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笑意不断试图扩大,又不断被理智压下。
他做得到,长情知道。
不管那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的难乎其难,他可以做到。
就算需要花费再多的时间,花费再多的精力,他可以做到。
这就是沈默棠,他的魔尊,他的宗主。
啊,那会是怎样混乱的美景。
怎么办,他要开始期待了。
长情的面目渐渐趋向狰狞,但他死死咬住牙齿保持了风度,接着摇了摇头道:“那我恐怕会劝尊主快点了。”
沈默棠一瞬不瞬盯着长情的脸,盯着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而后,无奈摇了摇头。
“看来我不应该让你等到。”
——
与双月宗此刻的阴沉萧瑟不同,长天宗正沐浴在如水般透彻的明月之下。
但也并不平和。
消息并没有止在几位年轻修士的口头心间,“剑尊爱上了魔尊”这一传闻,在长天宗越传越广。
随之愈演愈烈的,还有从主峰传出的灵力余波。
不止是临近主峰的次峰,已经能够传递到整个长天宗。
守门的弟子趁着换班的空隙看向主峰的方向,在灵力余波的扰动下,显得揣揣不安。
这些灵力余波原本像是宗主一人的宣泄,而现在,里面掺杂了一丝其他的道法——无情道法。
宗主在逼迫剑尊绝情,而与之产生冲击的,则是毫不妥协的剑尊。
传闻似乎在一点一点被证实。
这些情况包括这些灵力余波,都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大刺刺出现在长天宗的范围内。
但是主峰的结界,包括后续大长老布下的结界,都被打破了。
无数次的,被打破了。
但这些结界只是削减两人对冲产生的灵力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剑尊很坚决,宗主也很坚决,坚决到无暇顾及其他。
摇摆不定的只有最下层的小弟子。
“魔尊不会是给剑尊下蛊了吧,剑尊怎么会这么疯?”
“我看不像,不过我倒是想知道魔尊到底哪里好了,能让剑尊这么着迷。”
“没见过啊,那种大魔头,谁能见到啊。”
“不过剑尊居然不是在修无情道吗?我还以为……”
“别说你,大家都以为。”
小弟子们一齐叹口气,又转过来猜测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一时半会儿可能解决不了。
但肇晚在试想着,该怎样让事情提前结束。
沙哑暴怒的声音一刻不停的,向他发出嘶吼。
“他毁了你!他毁了你!!!”
遮挡视线的浓郁灵力仍是不肯放弃向他冲来,裹挟着不容违逆的命令。
那是肇令寻找的补救,名为无情道法。
确实无情。
也确实,符合他的猜测。
重重迷雾之后,是身在黑暗中,双目赤红的肇令。
他的理智已经不复存在,话语或是行为,都如同老朽的机械,一遍遍重复,也濒临崩溃。
似乎支撑着他的,只剩下执念。
甚至隐隐的,出现了即将堕魔的征兆。
这个人如果堕魔的话,第一个,他会杀了他自己。
长天宗还需要一个宗主。
肇晚提气,身周灵力骤然爆发,迷雾顿消。
下一瞬,议事厅全部门窗应声碎裂,轰然涌出。
一同带走了肇令身上试图生根的魔气。
肇令仍隐藏在黑暗中,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一点点抬起,如同看向仇敌。
“杀了他。”
肇晚静静看着他,良久,他摇了摇头,“您知道我不会的。”
肇令面目愈发狰狞,“他会毁了你。”
肇晚只是再一次的反驳道:“他不会,他在拯救我。”
肇令瞬间暴怒,“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魔!他只会害人,根本不会拯救谁!更不会拯救你!”
肇晚丝毫不为所动,在这之前,他已经将双月宗的所作所为全数告知,重复已经没有意义。
他深邃的眼眸宁静而平和,如同大海,如同天空,如同广阔的原野,唯独,不困守在长天宗这一方天地。
在那双眼睛里,一切都只会显得渺小。
肇令不允许肇晚这样看着他,他始终藏匿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近肇晚,一步步散发威压,一步步试图逼迫肇晚跪下。
但他没有成功,不可能成功。
在肇晚浑不在意的神情中,他这才开始意识到,他已经,落后于肇晚太多了。
这是他亲手,打磨出的利剑。
而现在,魔宗要抢走他的东西、他的武器、他的希望。
切肤之痛!
他的举动疯狂,他的面目狰狞,他的声音沙哑,他的恨意滔天。
他咬紧牙齿,声色俱厉。
“天上从不会出现两个月亮。”
他站定在肇晚面前,目光阴鸷。
“肇晚,摆正你的位置。”
一片静寂。
良久,肇晚脚步微移向旁侧走去,将身后的月光,尽数留给阴影中的人。
“父亲,您错了。”
月光刺眼。
肇令不自觉眯起眼睛,面露不悦道:“你说什么?”
肇晚释放灵力,在面前聚集起一团清水,水团之中,倒映着弦月清亮的光辉。
肇晚将水团送至肇令眼前,“双月从不都在天上,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哪怕只有一滴水,也会有第二个月亮。”
另一道灵力瞬间将其冲散,水花四溅。
“一派胡言!”
肇晚没有放弃任何一滴水,但也不将它们重新聚集,数不清的水珠悬浮在他的身周,在无数月影光辉的折射下,闪闪发亮。
他突然道:“双月宗不会允许开战的。”
肇令的目光不变狠厉,“这是讨伐,正义的讨伐。”
肇晚反驳道:“何为正义?”
肇令却在瞬间将门窗封死,挡在一起试图入侵的月光,同时释放出火焰,意图蒸干一切水分,“你想帮他?”
肇晚摇了摇头,“我不会,他也不会允许。”
“他只是在利用你。”
肇晚并不认同,“他确实有无数次利用我的机会,但他没有。”
肇令气急,猛地上前一步,“他如果当真像是你说的那样好,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是魔,你该不会不记得,百年前他的堕魔,到底引发了什么样的灾难。”
肇晚记得,正因为记得,他才更不会觉得是沈默棠的问题。
沈默棠的堕魔只是诱因,而真正的原因,在仙修身上。
他们早已证实。
但肇令不会相信。
在用事实说服肇令之前,肇晚突然行礼道:“既如此,此次的‘讨伐’,恕我无法参加,宗主见怪。”
室内的温度不断下降,肇令满腔的怒火汹涌滔天,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喜欢他?非他不可?”
肇晚起身,郑重点下了头,“非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