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第 66 章(1 / 1)

他终于见到了沈默棠。

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颊很红,泪珠不断。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牙关紧咬。

他听到数不清的呓语,混杂在浑浊魔气中的哭喊,都来自努力抑制的这个人,来自无法控制的眼泪。

肇晚忍不住凑近,小心翼翼揩去满溢的情绪,语气也放得极轻,“没事了、棠棠。”

然而,指尖之下,眼泪却在瞬间失去了控制,汹涌如同洪水,顿时打湿长长的羽睫,淹没眼角,隐入沉沉的暗。

肇晚一下子慌了神,慌乱中移开手指,猛地一顿,又慌慌张张从怀中取药。

药物如烟,打开的一瞬便散入魔气,一点点移往沈默棠的身体。

呼吸声当即平缓许多。

肇晚松下一口气,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讳病交给他的小葫芦拿出来。

如果只是收集所谓病气,那放在沈默棠身前,和放在他的身上,又能有多少区别呢?

魔气中沈默棠的声音仍是由四面八方汇入他的耳,音色悄然变化,渐渐与他熟悉的声音重合。

“我已经在很努力工作了。”

“还款日不是明天吗?”

“我好累。”

肇晚怔然,无言坐到床沿,犹豫良久,还是伸出手覆在了沈默棠的手上。

握住玉佩的手太过用力,似乎要将玉佩掐入掌心,肇晚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不明白为什么。

但直觉让他开口道:“放松一点,好吗?”

没有任何回应。

眼泪仍在不断滴落,落在他眼中幽深的潭,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肇晚不忍再看,在黑暗中望向窗的方向,缓缓道:“你去过双星海吗?在三州交界处。

听说那里很漂亮,水波平静,花野无际,及至夜晚,湖面会将整个天空包揽。

我听说人们也叫它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但我不是很相信,最美的眼睛,我已经见过了……”

澄澈的紫眸浮现于脑海,又转瞬即逝。

在一片黑暗中,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耳尖染上淡红,却浑然不察,“不过,可以和我一起去吗?让我向你证明。”

掌心绷紧的手有些许缓和。

肇晚转过视线,看向沈默棠,呼吸已然平稳。

他自己却短暂陷入了混乱。

刚刚的那些话,甚至没有经过他的大脑,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

但……

他真的开始了期盼。

肇晚呼吸一滞。

耳边声音渐渐止歇,玉佩发出的淡淡荧光,最终突破紧握的手指,映在他的指尖,照亮细小的伤口,星点微红。

蜷缩的身体跟随放松的手指,一点一点的,不再紧绷。

沈默棠却忽地张开手掌,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温柔而珍重。

渐缓的泪水酝酿良久,终于汇集成滴跌落眼睫,沈默棠将滚烫的额轻轻抵在两人相扣的手,梦语般嘟哝道:“还有吗?”

肇晚知道,他并没有醒。

尽管如此,他还是重重点下头,“很多。”

卧龙礁的梦沙汀,雏凤屿的界索泊,行虎岩的东镇峦,白雀岛的如梦嶂,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风景秀丽,各有特色。

肇晚试探问道:“棠棠有想去的地方吗?”

意识不清的沈默棠小幅度摇了摇头,“出门、很贵的。”

肇晚联想到听到的种种声音,果断道:“有我,我来付。”

沈默棠仍是摇了摇头,“太难还了。”

肇晚瞬间陷入了沉默,沈默棠的呼吸却变得匀长,他睡着了。

肇晚回神,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那是他寻找了许久的答案。

——

沈默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比起是梦,沈默棠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自己的过往,上辈子的过往。

父母早逝,留下庞大的赌债与欠款,催债人的威胁、围堵、殴打,他一件件经历,一件件承受,然后在即将还清债务的某一天,猝死。

沈默棠无声笑了起来。

确实,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讽刺。

但他并不抱怨,他是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但他得到过很多的帮助,多到他心甘情愿吊着一口气加班还债,好尽早拿出余力,去报答一份份的恩情。

只是催债人威胁要挖掉他的眼睛抵债时,他真的很害怕。

当然并没有当真动手,这点还是感谢法治社会。

尽管如此惶恐与深刻,沈默棠的记忆还是有很多很多的模糊,很多很多的不清晰。

唯独……

唯独应该让他在意识不清时忘掉的东西,清晰得要命。

沈默棠差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强行放缓呼吸,小心翼翼松开紧扣的指节,却控制不住瞬间炸裂的脸红。

你以为他要疑惑三连吗?

不!

用不着!

因为他都记得,不管是情景还是对话,历历在目好吧!

除了他不相信是自己做的这点之外,完全没法反驳。

可他忘了自己握着的是谁,那可是肇晚啊,这点小动作能逃得过肇晚的法眼?

当然不能。

肇晚语气都发生了变化,显著的变化,几乎要把所有欣喜包含在内,却又极具克制与隐忍,试探道:“沈兄?”

啊,倒也不必改口改得这么快。

但既然已经被发现醒来,再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沈默棠便大刺刺松开肇晚的手,茫茫然仰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嗯?”

肇晚视线瞥过自己的手,染上不易察觉的失落,却还是自然收回手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默棠缓缓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脸,瞬间一个净身术兜头罩下,将可能还留着的泪痕冲刷殆尽。

肇晚微怔,又道:“当真?”

沈默棠急匆匆点下头,这才支撑着自己坐起,目光四处扫过,屋中只他二人。

肇晚了然,轻指指院门的方向,“结界还在。”

调动神识查看一眼,院门外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小魔头们等了一夜等得焦急,个个抓耳挠腮议论纷纷。

沈默棠丝毫没有心情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在瞬间撤回神识,可能是刚恢复的原因,稍微一动就好累。

不过,这结界居然还能扩大的吗?

都扩到院子外了。

等等。

这玩意儿不是什么都拦的吗?

沈默棠脑子嗡一声,疑惑对上肇晚的视线,“那你怎么过来的?”

肇晚垂下眸子,斟酌片刻道:“多谢沈兄信任。”

他自己放进来的?

不是,这玩意儿不是被动触发的吗?怎么做到的?

沈默棠仔细看看肇晚,终于发现了区别。

武器没带,护身没有,修为、修为也看不出来,估计是暂时锁了,也就是说,除了肉身强横外,几乎与凡人无异。

他想杀他易如反掌。

肇晚几乎是在找死。

沈默棠忽然有些乱,脑子里的雷霆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这边炸得轰隆响,那边眼前却猛地注意到肇晚伤口众多的手。

不止是手,外露的皮肤上处处都有划痕,不见血迹,但明显划开了皮肉,唯独衣服应该是件法衣,起了应有的防护作用,没有任何破损。

啊,果然,脸都刮花了,怎么会这样!

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沈默棠强忍着心痛道:“你的伤……”

肇晚瞬间将手垂下,“无碍。”

沈默棠恨不能抱着肇晚的脸一道道把伤口都给抹平,事实上也差点就这样做了,还好伸出的手就要触碰到肇晚之时,肇晚的眼神发生了某种变化,写满紧张与疑惑。

这使得他猛地醒悟了过来。

但距离太近直接撤更令人生疑,于是他便强行扭转方向,将手转向了肇晚的肩膀,又怕被遮挡的地方也有伤口,力度放得极轻。

“我等下给你找点药。”

肇晚茫然点了点头,“多谢。”

沈默棠连忙收回胳膊,长出一口气。

好险。

这张脸,真的太危险了!

沈默棠暂时没有余力打开结界,便就先在自己的芥子里给肇晚找药,沉默充斥整间屋子。

肇晚仍坐在床沿,此时已经是背对了他,原因无他,是沈默棠不肯让肇晚离开的。

毕竟离开容易过来难,再把伤口撕裂就更不值当了。

芥子里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是很清楚功效,要一个个对应记忆去找,很是花费时间。

他本想试着帮肇晚止痛,肇晚拒绝了,说什么完全不痛。

想着,沈默棠突然出声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肇晚的背脊在一瞬间绷紧,缓缓摇了摇头,“在下收到了求助。”

接着,便将前因后果告知,隐去了讳病的小葫芦,这也是讳病的条件之一。

是宗中小魔头发出的传讯符。

这、这怎么能找到肇晚那边去呢?

沈默棠脑子嗡一声。

但听肇晚说着说着,他又猛然想起,讳病,病毒,长天宗!

天呐,怎么还有这事!

尴尬轻咳一声,沈默棠又试探道:“我听觅妒说祝原思最近没法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肇晚一个多月来一直被关在戒室,宗中情况他也并不知悉,但肇令近日来询问他是否知错的次数确实降低不少。

最终,肇晚还是摇了摇头,“在下并不清楚。”

“我知道。”

肇晚微怔。

沈默棠决定坦白,“是讳病,他让某种传染病进入了长天宗。”

肇晚回过了头。

沈默棠避开他的视线,“我会让他拿出解药的。”

肇晚颔首道:“多谢沈兄。”

沈默棠缓缓摇了摇头,从芥子中取出寻到的伤药,将药瓶直接递给肇晚,找到他视线的落处,不讲理地对上。

“所以阿晚,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肇晚移走视线,片刻又移回来,望着许久不见的脸庞,已然恢复活力的紫眸,兀自红了耳根。

形状好看的唇瓣几次欲启,却仍是无声。

无声唤出趁人之危时放肆呼唤的名字。

——棠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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