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元宵节，整个城市浸润在浓烈的节日气氛里，鲜红的灯笼成排成排低垂在街道两旁，礼炮鞭炮麻雷炮声声不绝于耳，走在街上的人们，三五成群，眉开眼笑，昂首阔步西装革履的男人们，皮毛飞扬高视阔步的女人们，走起路来，下得车来，露出鲜红鲜红的红袜子，不用拔掉皮鞋也知道，他们的脚下踩着高矮胖瘦形态各异的作妖小人。
刘筠家依然贴着去年重建家园时毛儒钧买的对联，家里乱糟糟冷冰冰，一个暗红色水果篮里丢着一辆没有轱辘的小汽车和一沓子识字卡片，电视柜上落满均匀的尘埃，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一套洗了不知多久的睡衣和毛豆一件小背心，干得几乎要卷起边儿来。
自从年前毛母揣着儿子的离婚证上门要挟后，刘筠病情直线加重，出现了仿佛狂犬病的一系列并发症和诸如咬人、摔东西、梦魇跳窗等等极端行为，现在只有一半窗帘的客厅，餐椅三只腿，衣柜正中贴着一张小孩子的画，两个大人领着一个笑眯眯的小娃娃，乍一看以为是孩子恶作剧，细一瞧就看出了原委，画后面是一个不规则大窟窿，这些都是腊月十二起那天，刘筠突然发病时的壮举。
好容易过了正月初七，毛儒钧带着刘筠，踏上寻医问药的旅程，他们走后，刘母也带着外孙也回到了乡下的亲戚家。
毛母气急败坏，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梁山好汉中李逵的现代版，为朋友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但现在看来，儿子其实心慈手软，窝囊下气无主见，被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就搞乱了阵脚。人们说男人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她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娶了媳妇何止是忘了娘，简直就狼！白眼狼！离婚证握在手里，却一而再再而三要为人家负责，仿佛没有他毛儒钧，刘家烟囱就要绝了烟火，刘家的祖庙里就要断了香火！
毛母简直越想越气，是哪辈子结下的孽缘，现在要在她身上索赔！美容师弓着背，耐心地撕扯毛母脸上的面膜，她往左拉，露出右边的半拉脸，往右拉，露出左边的半拉脸。小姑娘不仅会美容，还会销售，她笑嘻嘻地打趣道，“阿姨，您这个年过得倒退了！”
“年龄越大，身体素质越差，肯定是倒退了！”毛母尽量小幅度动嘴，泄气地说道。
“阿姨，您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时光在您脸上倒流了，您看，过了个年，您满脸都是胶原蛋白！”小姑娘娇嗔着，话音里既羡慕又嫉妒，将面膜上流下来的精华液抹在遮盖不住的地方。
换做平时的毛母，早该嘎嘎笑出了声，但今天不同，她鼓着嘴说道，“我这是气的！”
可不是么！毛母的脸盘紧绷绷，鼓囊囊，仿佛吹了气的羊腔子，连侧脸的一块圆圆的老年斑都被撑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型。
小姑娘瞄了眼躺在她面前的壮实的女顾客，她的胸脯起伏跌宕，一看就知是气得够呛，赶紧闭了嘴，轻轻地鼓捣那一把把液体。
生气的人往往不计较倾诉对象的条件，哪怕是刚好坐公交的，或是来家修水表的，管他忙，管他闲，都能好好倾诉上一番，仿佛人家感兴趣似的。
但很多情况是，人们就对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感兴趣，聊得嘴唇起泡，舌上生疮都不肯罢休。
美容院一时安静了下来，另外两个美容师出去□□去了，这样的氛围最适合倾诉，即便不想如此，也要把这寂静打破，于是毛母又开口了，“你妈有几个孩子？”
“两个，我还有个姐姐，阿姨！”小姑娘惊喜道，接着，站起身来走到客人的脑袋后面，打太极一般，做起头部按摩来。
“两个丫头......”毛母长长叹口气，小姑娘看见她的膨胀的肚子仿佛泄了气。“你妈真有福气！有两个闺女，就有两个恣蚊饱血的女婿，不像我，哎！还巴巴生了个儿子，也不知道为谁做了嫁衣裳。”
“您儿子？”小姑娘谨慎地问，“跟人家走了？倒......插门？”
“基本上!”
“您这么有钱，怎么还？......”小姑娘停下手里的活，惊恐地问道。
“说来话长......”
正当毛母要将很长的话说来的时候，美容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美容粉大褂，外边套了黑色羽绒服的女孩乐呵呵进来了，她并没有听到毛母要“说很长的话”，美容院正寂静无声。为了调节气氛，还是因为自己的好心情，她边挂起衣服边问：你还有客人吗？
小姑娘边做两臂运动边说：有，做植皮手术那个阿姨！
换作以前，毛母或许捕捉不到话里的“植皮”二字，或许就算是捕捉到，她也觉不到有什么。可自从刘筠她妈做手术之后，她对这两个字咬牙切齿地恨。就是这两个字，让她总能想到刘筠她妈年轻时那张轻薄的脸，那眼波流转的轻浮模样，想到年轻时自家男人为了那女人跟他爸提退婚一事，进而想到儿子的房子，儿子名下的商铺，儿子的现金，也是在这儿，她听到儿子为轻薄的刘筠妈花了四五百万，这些都源于那“植皮”二字。
“哦，我知道了，梳大卷长发，很有气质，有种目不斜视的傲气，还说他家女婿好像是大夫是吧？”
植皮？大夫女婿？这么小的五六线城市，有同样需要植皮的丈母娘，同样需要植皮的丈母娘以及女婿同样都是大夫？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人在思考的时候眼珠是一动不动的，毛母就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她什么也看不见，就那么几近窒息地思考着这两个人之前的某种联系。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剧有雷同，生活也一样，或者芝麻小事，别给自己找气受。
但她自认为忍了许久，其实最多也就是一分钟的时候，还是不能再忍地问了一句，“植皮？做了人工换颜？”
“不是，烧伤了。”那个女孩抢先回答。
“哦，真巧，我认识一个女的，也是烧伤，听说可严重了呢。”
“是啊，也真造钱，得亏她家女婿有本事，一下子给了好几百万......”
毛母真是要疯了，仿佛现在的刘筠一样，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掀被而起，力道比之上一次有了很大的进步，简直可以说是突然猛进，直接掀在距离自己头顶半米高的空中，形成极其壮观的飞云，又像东北二人转里的手绢儿，匀速划着圈儿，缓缓落在刚刚那女孩儿挂衣服的衣架上。
她开车行驶在城市道路上，马不停蹄切换着油门刹车，车子发出轮胎抱死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风被车子劈开，发出呼呼地声音，但她的思路完全不受影响，花我那么多一分不还，竟还有心思做美容？！
不能这么心软了，是死是活看造化，别再连累我毛家人！今天必须跟她做个了断，也许从毛栓提出退婚时起，她就注定了要跟这女人战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