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市民服务中心大厅,毛儒钧的腿突然灌了铅似的,沉重到几乎要跟地面粘在了一起,他看着走在他前面的羸弱的刘筠,看着她的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耳廓,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马革裹尸的悲壮情感,他紧走一步,上前拉住刘筠的不盈一握的手腕,温情脉脉地说,“我冲动了,咱不离婚,我辞职另找工作,咱带着孩子带着妈,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至于我妈,我尽孝道是应该,你们礼尚往来。走!咱回去把这个还了他们,咱不离了!”
刘筠听到“礼尚往来”四个字,一阵酸楚拱上鼻子,眼泪也跟着滚下来。
她的第一任婆婆,孟安安的母亲,视她如己出,有时候她挂个床单被罩,婆婆要不赶紧帮忙,要不大声训斥儿子,这些重活怎么能让媳妇儿干,而现任婆婆毛氏,从一开始还未进门的瞧不起,到后来领回孙子的大转变,到现在的不耐烦,甚而至于很讨厌,她浑身一阵战栗,到底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局面,是自己考虑不周失了大体?还是自己心胸狭隘窄小不够大气?
她转身抱着毛儒钧,泪水滴在男人那风尘仆仆的皮鞋上,她不是今天才变得这样倔强又自我,在孟家时就这样。那时候,她如果把事情办得很糟糕,并因此而郁郁寡欢或辗转反侧时,孟安安就坏坏地揪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当你把事情办得很糟很糟并因此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怎么办?对,告诉自己,别矫情,这又不是你第一次!
此时,她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别矫情,这又不是你第一次!但这声音低沉缥缈,仿佛说话之人置身山谷,置身旷野,置身遥远而荒芜的撒哈拉大沙漠,在虚无缥缈的回音里,串进了婆婆那粗犷的女高音:门当户对,这是我们家最基本的要求,门庭利落,这是我们家绝对的要求......她看见婆婆鲜红的心上放着一本笨重的肉做的字典,她拎起了“干净”二字放在喉咙口,但欲吐又止,而是用她那肥虫一样的食指蘸着带血的口水,重新翻阅埋头细找,好大一会儿,她鹰隼一般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利落”二字处,然后她“咕噜”咽下“干净”,将“利落”捏放在喉咙,张开了她的血盆大口......
刘筠绝望得厉害,那种胸口有只大脚踩着肺片的感觉又卷土重来,进而胸腔鼓胀,进而筋骨僵直,进而神经崩断,她失了控,在熙来攘往中,发出嘶声力竭地哭喊:“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毛儒钧感觉刘筠刚才抓着他的手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但现在,她缓缓松开了她,整个人向下坠去。作为大夫的职业敏感,他迅速扳过刘筠的脑袋来,看见已经是前妻的刘筠翻着白眼珠,牙关紧紧咬合,齿间流着白沫,同时他感到她的身体已经硬成了一堵墙。
“宝贝,筠儿,筠儿......咱不离婚,不离,咱生死不离......”
这不算是毛儒钧有生以来最狼狈的经历,最狼狈的经历是刘筠第一次突然消失时,他站在她家巷子里等待奇迹发生,等她突然出现,而在人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他鬼鬼祟祟将手机摁在耳朵上,嘴里“嗯嗯”着佯装打电话;他敲她姑姑姨姨家的门,问人家刘筠来没来过?人家总是一副看见了□□犯的表情,然后敬而远之地叮嘱她,别欺负我们筠儿啊,筠儿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啊。
现在,他顾不上将刘筠拖在椅子上坐下来,他也没有意识,只是跟着挡住刘筠原地坐下,给她当肉垫,撇着两条长腿,坐在宽敞干净的市民服务中心大厅里,四根罗马柱中间,急切而悲伤地喃喃道:宝贝,别吓我,我们不离,我们生死不离......
索友作为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自我提拔为英语数学化学等所有科目的总监制,在放假前的第三次模拟考试中,全班总成绩提高了近两千分,平均每人提高七十分左右。这源于她积极地以身作则地鼓励学生,鼓励他们创造属于自己的学习方法,建立绝对的奖励机制,使学生们主动而深度思考,而她自己也格外用心,将所有需要背诵的,全部请求音乐老师谱了曲,艺术的魅力超乎人类想象,孩子们因为爱唱歌,竟然背会也充分理解了那些生涩拗口的文言文,并且非常自然地将古诗词穿插应用在自己的作文里,同时她鼓励他们将自己的文章翻译成英语,这让索友为之骄傲,得到毛儒钧坐在市民中心大厅里泫然涕下狼狈不堪的消息时,她正专注地审阅学生们的文章:......对妈妈的态度就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她做的饭我不喜欢吃,番茄炒蛋干巴巴没有一点汤汁,还喜欢用自己的筷子往我碗里夹菜,她说的话我不喜欢听,满口方言在同学面前大声喊我的小名仿佛吆喝家里的那群羊,她买的衣服我觉得又俗又廉价,圆领黑白花,我奶奶也有一件,同学喊我奶牛,但当我遇到了索老师,我的想法态度完全变了,是她教会了我懂得感恩接受平凡......;我的改变从碰见索老师开始。我们学校是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上课期间不可以回宿舍,那天很不巧,来了月事,所以我只能把卫生巾带在身上,但因为有体育课,我担心又蹦又跳它会飞出去,衡量再三,我决定把它装在我的校服袖筒里,袖筒是缩口,我认定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可天有不测风云,它还是倔强地飞出去了,就在体育老师喊我出列,我甩臂立正并上腿的刹那,它像个调皮的小猴子,逃跑之后还原地弹跳,我仿佛看见它得意地朝人群吐了下舌头。体育老师训斥大家不要笑,但他们还是笑了,他们笑了,我便哭了,我哭了,他们停了。下课后他们叽叽咕咕背后笑的时候,我都想到了死。后来不知道是索老师知道了此事,还是她本来打算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反正她义正辞严地给大家上了一课。她说:女孩子是女性,你们的妈妈也是女性,我也是女性,女性比男性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女性会在每个月的固定时间排出身体的废血,那叫月经,但就是因为女性会来月经,所以身体不那么结实硬朗,而且子宫内膜脱落时,肚子会痛到哭爹喊娘,所以我恳请也是恳求在座的的每一位男同学,将来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请你们保护我们,我们才能美丽自信笑靥如花。说到这儿,我顺便告诉你们,我的月事在每个月十五六号开始,为期一周,从那天起,请你们不要给我气受,碰见我拖地要帮我拖地,碰见我吃饭要帮我端碗,哈哈哈哈......就那样,同学们再也没有拿那件事当作笑料,我也渐渐忘却了糟心的糗事,重新变得自信起来......八壹中文網
“索友,我看见你家猫头鹰......我看见毛儒钧坐在市民中心大楼的大厅里,怀里抱着一个口吐白沫的女人,你说......”她的前同事站在市民中心门厅里,气喘吁吁地打电话。
“哦,我知道了。”索友来不及细想,挂了电话就奔往市民中心。
神志不清的刘筠被一群热心人手忙脚乱抬到毛儒钧背上,又扶进了索友的车,索友油门到底飞向医院。
在医院住了将近两个星期后,刘筠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她总是披头散发眼神发直,嘴里喃喃自语,给吃的东西,她有时候用筷子,有时候用手,有时候静静坐着,眼泪就淌下来,但是流泪的时候,她也笑,毛儒钧心如刀绞地想,也许这些年来,她哭的时候笑靥如花,而她笑的时候却心头滴泪,这是她天生要强的性格使然啊。
在好兄弟高宇福的建议下,毛儒钧将爱人刘筠转到北京一座三甲医院,在那里,刘筠被诊断为情感性精神障碍。
折腾三四个月,刘筠终于由寡妇变成了一个离异的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