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筠的父亲又矬又丑,站着仿佛一口缸,坐着好像一口锅。头皮光滑,身材五短,笑起来通红的牙花子就像一匹红泥矮墙,堵在一圈随意安插的、适合做猪饲料的马牙型玉米粒周围。
但家里有些银钱。
刘筠的母亲浓眉亮目,五官均匀,笑起来雪白的牙齿搭在红丹丹的嘴唇上,脸上的肉推向两边,作出两盏酒窝,任谁看见也想捏它一捏。
但家里没有银钱。
刘筠的母亲奉命成婚,原因是为了帮三个人过中年的大哥先成婚。然而,眼波如水的刘母不甘委身于“刘大郎”,她自告奋勇地出了墙。
准确地说,这也不叫出墙,毕竟事情发生在了订婚的前一天,那天,她被梦中情人裹挟着,进了他家的门,但老天无眼,那个人已经订了婚。
几年之后,她的梦中情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叫毛儒钧。
从此,刘筠的母亲落了个偷人的名。
虽然结婚后的刘母安心守家,但有人曾经看见她凌晨从毛栓车上来。那时候,毛栓刚买了一款“夏利”牌的两厢车。
这事儿谁也说不好。
刘筠气性大,可是随了她父亲,老刘头知道妻子给别的男人脱了衣裳,渐渐郁闷成疾,在刘筠丈夫孟安安死去那年,自己也结结实实地憋死了。
刘母年轻时花前月下,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方才识得“年轻夫妻老来伴”,看着同龄老太老头互相抬爱,而自己屋里却空落落无有温度,终于生出了“以死谢罪”的心,或者“为爱殉情”也未可知。再或者,跟自己的情人做了亲家,老脸无处可藏。
原本,刘母想要吞安眠药自杀,但觉得还是不给外人留下八卦的机会好,于是她留意着电视里经常提到的各种自杀法,上吊跳河卧轨割腕,分析出烧炭自杀可能体面又少痛苦,谁成想,她拧开天然气,走进里屋点支蜡烛上柱香,祝愿自己黄泉路上平安,阴曹地府能遇见......,还没想好能遇见谁的刹那,厨房里突然一声炸雷,接着家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橱柜、窗帘,沙发,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她一边大声疾呼一边冲进卫生间拿盆接水,冲出来已觉四肢无力,她丢下盆,拉开门想要逃跑,那一瞬间她瘫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幸亏闻讯而来的邻居又报警又想法灭火,才没有将整栋楼付之一炬。但刘母本人却重度烧伤,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这事一出,毛刘两家都陷入了无限混乱之中。毛儒钧上蹿下跳安顿好丈母娘,便开始卖房筹钱、应付楼上楼下物业地产的索赔大军,刘筠日夜守在重症监护室,将儿子丢给毛母毛父。
毛母自打结婚便是豪门太太的日子,虽说毛父投资惨败,一败十年,车子由5.0排量的路虎揽胜换成现在的二手顶账马自达,但阔太的姿态依然居高不下。她话里话外都嫌弃红颜祸水的亲家母,即便人已面目全非,像一具石像被丢弃在地板上,她都毫不留情地指责,说刘筠之所以是个独生女,原因是刘母曾经往□□里塞猪血,故意丢给男人看,致使刘父以为老婆的生理期一次长达二十年。等他终于等到老婆身下干净时,发现自己那东西已经干瘪如枣,他吓得赶紧去城郊那排不经营理发的理发店一试究竟,不试还好,一试晕倒,他那玩意儿竟像认生的小娃娃,缩在窝里任娇淫媚态的女流百般引诱,千般呼唤,竟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毛儒钧听不惯母亲对躺在床上的丈母娘以及化为白骨的老丈人的无情诋毁,但也不能强烈辩驳,只能替丈母娘作换位思考,说不经人苦莫劝人善,如果你亲身经历她的千般努力,体验她的万念俱灰,如果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你也许会劝她早就应该潇洒一点儿。
如此,毛母才允许他卖了房子给丈母娘交付高昂的医疗费用。
然而,刘筠毛母的婆媳关系渐渐冰镇,在刘筠一家搬回婆婆家时,毛母的脸拉成油条不说,眼皮要不不撩,撩起来就直接翻上去,对着毛豆龇牙瞪眼,骂咧咧说些恶毒的话,什么杂种野泡子,还三不五时摔盘子丢碗,下逐客令。
刘母转到北京做植皮手术的头天晚上,毛母给毛豆辅导作业。
她给孙子置办了小桌子小椅子,放在自己的大按摩椅旁边,她嵌在机器里,踢踢突突的按摩,手里攥着手机,一边哇哩哇啦发微信,一边等孙子向她提问题。当她发了一圈儿微信,尚未收到对方回复之际,她探着头看毛豆笔下的语文作业,只看了一眼,她的气便不打一处来——毛豆哪是在写字,简直就是画了一只大蜘蛛,领着一群小蚂蚁,于是她伸手使二拇哥戳了他的大脑袋,横横地说一句:遗传了谁的猪脑子?!
刘筠刚好进门听见,眼泪唰地就流下来。她没办法理论,为了救母亲,她已经卖了毛儒钧的房子,花了毛儒钧的存款,再想想自己当初那么壮志雄心地离开,现在又栖身于毛家屋檐下,在婆婆面前,她真的做不到理直气壮。
她费了好大功夫脱下一只鞋,也是用这些功夫,在婆婆家的门口,将眼泪憋回。余光里,她看见婆婆的白花花的侧脸,宽大的额头反着刺眼的灯光,他再看一眼儿子圆圆的大脑袋,也没有发现她回来。于是她佯装打电话,又出了门,踉踉跄跄奔回医院。
本就积郁已久,再加上连日来起早摸黑跑医院,身体早就难堪其负,所以一见到毛儒钧,竟是控制不住地抽抽噎噎,把婆婆的百般不是念叨给男人。
毛儒钧抚摸着她窄窄的肩膀,想好好端详一番,这是他自打跟她生活在一起,不曾做过的温暖的事。他第一眼望向爱人的头顶,才发现妻子已经毛发稀疏,露着通红的头皮。他忙给她捋了捋披着的头发,但无济于事,稀薄的头发仿佛一块遮羞布,盖头露腚,唯恐别人看不见似的。
他心疼地抱住她,发现她比以前更加弱小,更加不盈一抱了。
刘筠抖得厉害,吭哧吭哧哭得气噎声塞,她实在憋屈地无以复加,从多年前毛母的棒打鸳鸯,到孟安安的猝然离去,再到孟毛豆的大脑受损,毛家的突然变故,她原本是坚强的,每每心情差到极点,她都能拿出各种名言警句来勉励自己,遇事要坚强,好多人绝望,是拿死亡没有办法,自己又不是要死,还怕没有办法?!可每一次的突然打击,都在她光滑活泼的心上划下一道口子,不算很长,但是很深,在每个静寂如死的深夜,她都捂着伤口,不让自己窥见,她后来发现,不是不看就没有知觉,是看与不看,都疼。然而她几次都问自己,恨不恨母亲,答案却是毫不犹豫地否定,她知道,自己执此一念拿回的爱情,是母亲给了信心。
毛儒钧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力不从心,他放不下索友,所以他没办法跟刘筠行夫妻之实。可他尽量笑容可掬地应付老婆跟孩子,可刘筠不是小孩儿,笑容来自内心,所以叫开心,心扉敞开了,笑容自然就有了,心扉关闭着,笑容就是没有灵魂的画,显得乏味又空洞。
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椅子上,毛儒钧抚摸着刘筠的头,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曾经的温柔可人的少女依然楚楚可人,但眉宇的风雪眼底的霜,是怎么都遮盖不过去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说了好多话,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