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友能成功进入翰森私立学校,也不完全是吉日出于对毛儒钧的感激而给予的回报,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本市教育界,她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了。然而学校怕事,教育局更怕事,原因简单,人性向恶,总喜欢在痛打落水狗中寻得快感,而教育局方面,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多有话柄口实,因此一遇此类事件只能从重处理以慰人心。
事实上,收到索友的辞职信,老校长险些瞪飞了眼珠子,他以自己的年高德劭,以及跟老索校长的浅薄交情,将索友痛骂了一顿。说她年轻不谙世事,没有十足的忍耐之心,遇事只管逃避不懂解决,毫无担当可言。临了,老校长看拗她不过,只好在长吁短叹地空档,无奈地激励她:社会就是面大海,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希望你只看到波澜壮阔,蔚蓝如天,即便遇到如昨日之不快,都能如今日之潇洒,扬帆起航一苇荡过......
拿到教务主任的一整套教学用具,再跟捂着胃囊孕吐的现任班主任会过面后,索友正式出现在翰森私立学校初三五班的讲台上。
这是她始料不及的,她虽然做了足够的功课,但看着已经胡子拉碴的男生,看着肤若凝脂,面若桃花的女生,她还是捏一把汗。
现任老师有意向她说明每个孩子的情形状况,她笑笑拒绝了。人的主观意念直接影响着对客观事实的判断,她不想事先就在大脑里输入代表每个孩子的特殊符号,他们涉世未深,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不能因为调皮,因为打架,因为上课看小说,下课谈恋爱而被标上差生的标签,调皮的孩子脑瓜子灵活,打架的孩子义气,看小说不是错,能安静看几个小时书的孩子不多,而谈恋爱的孩子,成熟期早,要是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允许他们互相倾慕的同时,激励他们互相鼓励上进,也还是有可行性的。
索友穿着乳白色西服外套,黑色金丝绒直筒运动裤,亮晶晶的平底休闲鞋,齐脖短发掖在耳后,西瓜色口红活力四射,闪闪发光的项链显得脖子白而干净,黑色的表链方形的表盘若隐若现,整个人看起来干练而颀长,她静静地站在讲台上,微微笑着,不说话。大多数学生抑制不住地兴奋,愣了一会儿,接着,教室里响起了哗哗哗哗的掌声。
这样的感觉太奇妙了,每当这样的时刻,每当面对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她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眼睛如水般的干净。而每当有那样的情形,她都有一种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她都会默默地告诉自己,微末一生,教书育人,人不弃我,我不弃人。
于是,等掌声平静下来,她开始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做自我介绍。
自打当了教师以来,她总喜欢这样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索友,所取非索取,愿意以文会友。而今天,她改了惯用的开场白,如此说道:大家好,我叫索友,索,干事麻溜的那个索,友,希望从今天到将来,我是你人生当中的金兰之友,我是你成长路上的良师益友,或者成为你酒桌饭堂的狐朋狗友。
同学们专注力不一,一大部分早开始呱呱大笑,而那些个不知笑从何起的,看着别人红口白牙,肩膀乱颤,迷茫中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他们本是上课不怎么理会老师的一帮,以至于不论谁来都是一样的“小范围活动”的态度,到底说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左右一打探,原来新老师一上台,先拿自己幽了一把默,着实很新鲜,赶紧混进队里,让自己的笑声追上来。
等笑声平息,索友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讲台的一侧,更靠前的地方,她笔直地站着,将教室里扫视一遍,然后说:听我的名字你们就知道,我是个很霸道的人,要不没有,要有就要所有,所以,你们每一个人——她伸出一根食指,在教室上空从左往右划了一个半圆——必须给我好好学习,老师不想看到任何一人掉队,咱们班三十九个孩子,如果将来有三十八个人上了市一中,一个人没考上,我会为三十八人祝福,为一人彻头彻尾地难过,希望你别是让我从此有了心结的那一个——嗯——她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脸蛋——我每天花三个小时化妆,花一个小时打磨粉底,我的粉底均匀自然,仿佛天然雕琢,你们怎么忍心让泪水洗刷我这光嫩水滑的脸?!
同学们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次,同学们都跟上了大部队,笑得整齐又响亮。这样隆重的笑声狠狠吸引了隔壁班的同学,以至有人逃出教室,贴着墙壁偷瞄起来。
吉日在各层楼道里转悠,此时早已转悠到了初三五班,他迫不及待想看看同学们的反应,更想知道索友的台风。
这个班是全校风头最甚的一个班,简直可以说是班风彪悍,班里的大多数孩子家境殷实,父母非官即富,孩子肆无忌惮,虽然学校实行全封闭管理,规定学生不准带零花钱,但孩子们□□跃柱,买通保安,三不五时流连于校外的各种饭馆酒吧。
学校头疼坏了,最先派了一位严姓男老师当班主任,这位老师人如其姓,以严厉彪悍著称,人送外号阎罗王。而这位罗王老师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千里奔突一脚杀。也就是说,有哪个孩子不听话了,被他抓着,他二话不说,将此同学安排在教室走廊靠后的地方,然后,他从讲台上起跑,在距离学生三步远的地方提速,在一步近的地方飞起一脚,最后给那同学送上窗台。
然而,这一招最是不济,他们上课挨打,下课拿挨打编起了段子。
什么看落霞与孤鹜齐飞,马晓苏坐上窗台。什么面不改色,闲看老严脚起脚落,宠辱不惊,漫谈小苏两腿一蹬。
一次,一个叫宏宇的男生跟一个叫田阳的“同伙”在厕所抽烟,被严老抓了现行,之后老严把两“罪犯”揪在办公室,使用了自创酷刑——用化学实验室的坩埚钳夹小拇指,宏宇初次“作案”,不能忍羞,更难以忍痛,羞痛交加,眼泪没出,鼻涕倒先挂下来,仿佛冬日里的冰锥,颤巍巍挂在鼻尖下。田阳是“惯犯”,早已将诸如脸皮之类华而不实的理由置之度外,但忌惮于老严的阎王手段,还是学着宏宇的样子深深地埋下了头。
翰森私立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老师必须在上课前照镜子,所以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有一面大小不一的镜子。
那一刻,淘闲气的田阳就撩起眼皮想瞄一眼“从犯”宏宇,看看他那“怂”样,好待会儿回到教室如实传颂。不成想,没看到他本人,竟在面前的镜子里看到了冰锥一样的一根鼻涕,正颤巍巍挂在空中,像一颗拉长的跳棋。他忍不住,但又不敢出声,笑意憋在腮帮子里,进而浑身扩散,胸腔,肩膀,进而大胯,进而双腿,整个人剧烈抖动起来。“鼻涕事件”成了班里一大趣闻,不爱学习的孩子趁着上课的闲暇时间,将座位换到最后面,嘻嘻哈哈谈起鼻涕事件来。
而严老师也因善用酷刑被调到了高中部,收拾更加不服管理的高中生。
虽是这样,学生学校都相安无事,没有家长状告学校,没有学生想要逃离。但无论学校还是家长,终极目标是出成绩,所以,学生的成绩直接决定了学校的前途和命运。
后来这个班换成了一个已婚女老师,这个老师温和善良,教书一流,但管理孩子差火候。
吉日打听过索友的情况之后,毅然决定换老师。这是个敏感的问题,哪个学校的毕业班,无论小学初中还是高中,都会在学期开始派出学校的优秀或骨干,中途换老师,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是不会被接受的。
五班跟六班一墙之隔,吉日就紧贴着墙站立,正好站在贴着墙探出脑袋打量的那个孩子跟前,从正后方看过去,仿佛一个高个子怀里抱着矮个子,怂恿他做偷鸡摸狗的动作。
那位同学发现身边有异常,一转身撞进董事长怀里,正欲逃跑,吉日伸出手作出拦截动作,不料,那孩子脖子一缩,从吉董事长的□□逃走了。
听到同学们数次的放生大笑和数次的响亮的掌声,吉日心里有了底,他知道接下来的这个班,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也许,整个学校的前景,也会有出其不意地改观。
他嘴角挂笑眉目舒服,步履如水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