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完小校长老汉接到教育局的电话时，荒芜的毛发根根都站了起来。教育局长刚走马上任，胸腔里逼着几把火，坐在人人心向往之的宝座上，把自己烧得唇焦舌敝如坐针毡。
他质问老校长：怎么能在仗着别人打下的江山肆意妄为，开学三个星期，整个下午除了音乐就是美术，除了美术就是疯玩。
“校长你快花甲之年了吧？”
“......”老校长搔粉嫩的头皮。
“你出去学习参观也花了不少钱吧？”
“.......”老校长搔微红的头皮。
“你参观过河北衡水，参观过人大附中，你连澳大利亚的中小学都参观过，到了学龄的孩子就是这么教育的？”
“......”老校长搔大红的头皮。
“减负不是这么个减法老校长，从古至今，哪个学有所成的人物七八岁还在玩尿泥？”
“......”老校长搔通红的头皮。
“听说班主任带着孩子在学校旁边的树林里打cs，抓蚂蚱？我是不是得让教研室重新制定教学考试方案，把打cs捉蚂蚱也放进去学期教学计划里？”
“.......”老校长搔红得有些发紫头皮。
“应试教育，要背要写要考试，社会竞争激烈，我们谁也改变不了。现在正是拓展孩子理解力的黄金年龄，正是利用孩子记忆力的绝佳时间，如今的孩子营养丰富，生理心理成熟期早，大脑发育快，背古诗算数学根本不是问题，再说，即便还小，那是你认为小，跟你竞争的学校不会因为你小而让你先跑几步，跟你竞争的孩子也不会因为你小而让你几分。”
“......”老校长搔脸。
“国家禁止幼儿园小学化，咱三完小让小学生幼儿化？！课程表是教研中心根据学生的心智年龄、生理发育研究制定出来的，作为老师，你按照课程表按照教学大纲上好你的课，带好你的学生，这就万事大吉了，你非要搞得花里胡哨，学校是秀场吗？”
“........”老校长搔发红的手背。
“这个事也好解决，把这个新来的老师调整在德育组，暂时别让她代课，过渡一下，避避风头，给家长个交代再说。”
“交代？”
“是啊，家长都告到局里来了，怎么也要给个交代。”
“这个也不是新来的老师，她带过一届毕业生，去年的，成绩全市第一名。”
“去年的那届她也是带着打野战捉蚂蚱的吗？”
“基本上每星期都带着玩。”
“老校长啊，乌纱帽是大还是小，我还没搞清楚，这是非要先给我扒拉下去吗？”电话这头，老校长听到“噔噔噔噔”的空洞响声，他知道，局长憋不住的怒气已经传递到了指关节，给桌子敲出了羊皮股的声音。
“局长寒碜我，我倚老卖老地问问，是谁告的？怎么告的？”
“有个叫陈璇的家长，说孩子不到一个月，扯烂四条裤子，一问才知道，他们的老师带着他们做了什么，然后联合班里有意见的家长，写了联名信。”
“这就怪了，一个女老师，每天除了正常的教课，还带着学生风里来雨里去地感受大自然，从大自然中摄取养料，这样的奉献还不值得家长去庆祝吗？我想，班主任肯定不只是玩，孩子们的团结协作要及时表扬，中间发生的不愉快要立刻解决，回到课堂上，打野战后的感想要说，捉蚂蚱的心情要写，其实，她带给学生的灵感也好悟性也罢，远比从课本上得到的更丰富更风趣也更深入人心，更能激发孩子们的求知欲望，这样，回头我让这个班主任找家长聊聊，看看裤子多少钱......”
“看来老领导对我有想法，今晚我定地方，请老领导务必赏脸，如果我这个年轻人有考虑不周的事，有欠缺的地方，还请老领导别往心里去，更别等着看我出洋相。”
“这么说，局长是看我活得太长了，占着校长的位置太久了。”
“那还请校长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来，放一个有教龄，有经验的老师上去，如果这个老师真优秀，回头分给她一个a班，更能出成绩。”
......
校长办公室里，索友站着，灰头土脸听校长训话。
“怕什么来什么，你说吧，这怎么办？明明你是真金白银的付出，家长们却不买账啊，没人说还好，只要有一个人说，跟风的就来了，世人就有这劣根性，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喜欢在落井下石里找快感，自己上不去，最好把上去的人也拽下来，没办法，人性，自私嫉妒五五分，善良丑恶黑白派，善良的白混进丑恶的黑，再怎么厘清也只能是灰了，现在有十几个人签字，其实不仅仅是说你带着孩子们玩，主要还是因为你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迷彩服。”
......
索友委屈坏了，紧咬嘴唇，眼睛飘向窗外，但眼泪还是失了空，啪嗒啪嗒掉下来。她主张买衣服，完全是为了孩子们能身临其境地、更真实地感受军人的姿态，从细节处激发孩子们的斗志，坚定一种一丝不苟的做事态度，为此，她专门请在武装部上班的高中同学当指挥，放学后她自掏腰包，花五百多元请客吃饭表示感谢。
然而，总是有人不理解她，有一个两个还好，竟然足足十个开外，这让索友觉得出乎意料。她几次想问问校长，她能否知道是哪些家长签了字，可再三思忖，觉得还是不知道的好，因为她不知道，那样会不会动摇她的初心——为了孩子，付出什么都值得。她不能保证，她知道签字名单之后，还能不能守住初心，家长的掺和和态度绝不会影响到孩子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校长看着紧咬嘴唇的索友，递过那封联名信，说：看看，需不需要找他们谈谈。
索友扯过信的一角，看见那封写了大半页的信纸，a4尺寸，红线清晰可见，从折纸的缝隙里，她瞄见了歪歪扭扭的“娥”字，甚至还有板板正正的“军”字，她的大脑里迅速闪过家长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像车辆驶过一排大树，在人们的视线里歘歘退后，谁可能叫“娥”，而谁的气质更符合“军”。
然而，她谁都没想到，更让她惊喜的是，她没有看到“孟”，也没有看到“乐”，她没有看到孟乐乐！她正了正身子，掩饰自己的小人之心。那种感觉，仿佛在不及格名单里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那就这样吧，让蒙在鼓里的继续蒙在鼓里，也许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她倔强地挪开贪婪的目光，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三八两下撕得粉碎。
“我知错了校长，以后绝不再犯，”她微微欠着身子，表示道歉，直起身子，她戳了戳门的方向，“那我回了。”
“真是老索的亲闺女啊！”校长感慨地说道，“但教育局提出要求，要求给你换个班。”
索友听呆了，她以为最多是写个检查，但刚才她还在想，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写检查，写，就是默认了自己犯错，但她全心全意为了孩子，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她何错之有？而现在听到老校长的话，她的心彻底凉了。也许对好些家庭来说，一套一百二十元的衣服是贵了，也不完全是，也许，在好些家长看来，念书就是要在学校里啃书本，每天换着法子找乐，这是在念书么？
殊不知，这是一种投资，这是一种收效甚远的投资，家长不懂，哎，父亲就懂，父亲从他们很小就是这样教育他们的，对书本而言，只是一个基础，弟弟上高中都是十点钟准时睡觉，但看弟弟的成绩和目前的状态，一个名校高材生，一个国内知名动漫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就知道父亲的先见之明了。
“校长，如果这样，我选择辞职。”
校长也愣了，他知道这对索友不公平，但他知道，索友并会因此少拿了工资，他依然会给她个重要的职位而加以重用。
“耍小性子！”校长老汉扶了扶眼镜，方便对面的索友看得清楚，自己其实是白了索友一眼。
“不是，校长，如果让我放下一四班，我就辞职。”
“你看，你看，一根筋了是不？”校长指着索友的鼻子，有些气急败坏地训斥。
“校长，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不甘心，如果教育局执意这样处理，我就辞职，我不是针对您，针对教育局，我这样做，是给自己一个教训，让自己长点记性，不要一味地总为了别人，像我父亲所说，凡事保持一颗平常心......”
说完，索友大幅度开门，飘然而去。
老校长叹气似的“嗨”了一声，胳膊在虚空里划拉了一下，知道于事无补，自己蒙头想策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