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胤久久未动。沈呈安蹙眉看了片刻，蓦然抬手覆上绢帛，他将书信拿过来，团了团，收到自己袖口内。
萧承胤任他拿去，不动声色，但揽在沈呈安腰上的手紧了紧。
芈翊也略蹙了眉，道：“这个赵云致，孤曾打过交道。孤一直以为，他是个有才华和谋略的，但心肠太软，难堪大任……”
“但是，”芈翊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他即位，起外家兵权，三天内灭了鱼龙混杂的数党，连续下旨三十七道，诛杀近两千人，迅速确立威信……这般魄力和雷霆手段，古往今来，没有几位君主能做到。”
沈呈安的眉头越蹙越紧，这不像是赵云致能做出来的事情。
芈翊又道：“赵国前几年长平之战伤了元气，单论军队，是和秦万万比不得的。但毕竟富庶，要是遇到位贤明君主，与秦一战未尝不可……”
“更何况，”芈翊转了转扳指，“若是赵云致娶了他表妹永平公主，不仅虞家，连白家都会依附于赵国王权，供他驱使。”
这白家向来将才辈出。当年秦国名将白起便是出自于此家。
赵云致若是牢牢把控住白家，赵国军队未必会不敌秦的虎狼之师。
“虞氏便是如此想的，”芈翊道，“她以兵权为筹码，叫赵云致迎娶永平为后……”
沈呈安心里已经认定了赵云致会迎娶永平，毕竟前世赵云致也娶了她为妃，现下剧情出了偏差，他只能想办法一一化解，小着声音道：“那这便难办…现下只得派人盯着，想法离间了白家……”
芈翊眯了眯眼，道：“这倒不必担心，赵云致未娶。前些日子眼线来报，赵云致得了兵权，刚下了册封永平的旨意，永平就出了岔子……”
芈翊笑得意味深长：“她被赵云致亲自捉到，与一位侍卫有了奸情，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入赵室为后断然不可能。赵云致为彰显君主仁慈，免了永平死罪，给二人赐了婚。”
“而白家出了这等丑事，没被满门抄斩已经是好事，如今被君主成人之美，只能感恩戴德……”
“这怎么可能？”沈呈安眯了眯眼，“永平是大家闺秀，而且自小便已经指婚给了赵云致，就算再喜欢那个侍卫，怎会做出此等……”
“当然不可能，”萧承胤的声音在沈呈安的头顶响起，“这类丑闻，是赵云致自导自演的。
“他不想娶永平为后，又想拉拢虞家和白家，牺牲一个女儿家的清白，对于一个君主来说算不得什么。”
沈呈安微蹙了眉，“这其实大可不必……”
芈翊接话道：“对于一个没有心上人的冷血君主来说，当然不必；但对于一个心中有人，一心想立心上人为后的君主来说，却是很有必要的。”
“一个是不喜欢的女人，一个是心中无可替代的白月光，孰轻孰重，取谁舍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心里太清楚了。”
“这倒不一定。”沈呈安微勾了下嘴角。
他虽不知上辈子出了什么偏差，萧承胤也没立后。但沈呈安思来想去，觉得萧承胤定是以为自己太优秀了，没人能配的上他。
毕竟谁能配得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帝王！
换成沈呈安，他也不立！而是要搜罗各国美女，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芈翊轻笑了声，玩味地看了沈呈安一眼，没再接话。
————
他们行了几日，到达赵国都城邯郸时，已经到八月末。
各国来往的使臣非常多，邯郸附近的驿站已经人满为患。沈呈安他们刚下了马车，就被赵云致特地派来的使者接了去。
沈呈安下了马车，看到接他们的宦官，当场愣住。
竟然是赵云致先前在秦为质时的心腹，管家江平。
“赵云致倒还是挺看重我们的，”沈呈安站在芈翊身边，微蹙了眉，“但终归有些不好，对待秦与其他使节不同，秦赵必定会遭他国猜忌。”
“或许他要的就是猜忌。”芈翊道。
萧承胤眉头紧蹙，轻抿了下唇。
登基大典定在明日。今昨两日赵云致已经领着赵国百官祭天祭祖，明日是正式登基。
晚上沈呈安自是被萧承胤以保护为由，留在身边住了一晚。
萧承胤洗了发，沐了浴。只披着件轻薄寝衣，拿了一个话本，轻轻上了榻。
沈呈安嫌累，死活不愿意沐浴，叫下人伺候也不行。最后是萧承胤半哄着，才勉为其难地洗了发。
萧承胤用白叠布给他擦了湿发，又怕他晚上着凉，细细地给他用大氅包住，抱在怀里，在睡前给他念了一段话本。
这时的话本着实没什么意趣，无非就是一些将军文人的传，连白蛇传这样的虐恋也没有。沈呈安听得无聊，连打了几个哈欠。萧承胤怀里又着实舒服，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枕着萧承胤的胸膛就睡了过去。
萧承胤见他睡着了，念话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止住。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抬手抚上沈呈安的脸颊。
沈呈安没有动静，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到萧承胤的身上。萧承胤拿起一缕，细细闻了闻。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萧承胤叹了一声，俯身吻了又吻沈呈安的红唇。他把烛火熄了，将被褥给沈呈安掖了掖，把沈呈安揽在怀里。
第二日，沈呈安随着萧承胤去了赵国天坛。随着各国使节陆续站定。
赵国官员先是以酒祭天，齐齐跪下，山呼万岁。沈呈安他们不必行屈膝礼，但也都行了揖，恭祝赵国新任君主洪福齐天。
最后一声锣响。三百位赵国禁军执戟开道，俱着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穿石青起花八团倭锻窄服，护送君主銮驾。
自赵武灵王行胡服骑射制度以来，赵国向来着窄衣窄袖。前世被赵云致以“与礼不合”的理由废除了。他向来仁道，忌讳厮杀。在他看来，胡服就是征战的表现。
沈呈安正这么想着，忽见禁军宫娥中间的簇拥着一个白金色熟悉身影，正背箭执剑，走上天坛。
赵云致依旧瘦削俊雅，他背着君王金箭，眉眼肃穆，襟口缀着明黄缎边，用镂空金冠束着墨发，质子时期的温柔内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威严肃杀的君王之气。
沈呈安正有些发愣，却见有禁军拉着三只被捆绑的海东青入了场，待江平示意后，齐齐解绑，抛上了天。
海东青几声嘶鸣，挥动巨大的翅膀，凶猛地盘旋上天。
这类猛禽向来难以驯服，近乎与荆周的角雕不相上下。海东青被人刻意饿了三天，都十分恼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去啄宾客百官。
宾客惊呼。却见赵云致拿过君主弓，取过三只金箭，一齐架上弦线，众人都未看清赵云致的动作，已经三箭齐发，精准地射下三只海东青。
君主登基，忌见血腥。但赵云致今日破祖制，意图很明显——
他在宣威。
各国使者都或多或少地止了声。
赵云致往常在秦，都是一副温柔可欺的文人相。但沈呈安记得书中曾写，赵云致的箭术与萧承胤不相上下，往日只是心里仁慈，不常在众人前展露。
“自今日始，敢犯我大赵者，无论异族，无论番邦，皆如此雕——”
他执着金弓，不经意地瞥向萧承胤的方向。萧承胤凝眸回望，二人之间剑拔弩张。
赵云致对天跪下，接了赵国君主之冕，领百官拜天。
沈呈安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妙，等拜天拜完了，随着萧承胤入了席。他正凝神思索着，却见一位宫娥端着琉璃盘，言笑晏晏地走了过来。
几位赵国官员立时注意到了，互相拉扯着交头接耳。
那琉璃盘上放着刚才赵云致射雕留下的三只金箭，上面还沾着血。宫娥对着沈呈安行了个赵国礼，道：“这位可是燕萧燕郎君？”
萧承胤警惕地拉了沈呈安，把他拉到身后，道：“这是何意？”
“自灵王始，这金箭便代表赵国君王的最高礼遇，寓意要与被赠送者或其国家十年交好……这三只金箭，是我们君王特意交代给奴婢，要亲自送给燕公子的。”
萧承胤正待要说什么，却听沈呈安道：“收了这金箭，是不是寓意着你们君主许诺十年不侵犯大秦？”
“岂止是十年，”宫娥笑道，“君上他说，要是郎君收了这箭，他在位期间永不主动犯秦。”
如今张仪入了赵，赵云致又这般宣威。沈呈安心里到底惴惴不安，思索了一下，便抬手接了这三只金箭。
金箭上雕刻着三只金凤，腾云驾雾，十分精致。
沈呈安用鲛帕将箭仔细包了，拿在手里，作揖道了谢。
萧承胤正待要说什么，却听见上首的赵国官员议论了起来，那议论声越来越大，很快吸引了各国使节的注意。
沈呈安正有些疑惑，却见赵国最老的一个官员颤颤巍巍的起身，看起来像是赵国老宗室，领着一众赵国官员，穿过人群，走到沈呈安五步之距，齐齐跪下。
此时，那宫娥也退了步，双手拱着，对着沈呈安行了跪拜大礼。
沈呈安耳畔顿时一声嗡鸣。
“老臣赵怀山，携大赵宗室，参拜大赵第十三位王后——凤凰于飞，洪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