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证病人安心治疗不受打扰，医院病房的木门很结实，隔音效果非常好。
门上还镶嵌了一块方便巡房护士查看的双层玻璃，外面如果有人，病房里的人可以随时注意到。
因此，苏辞和慕尧说话时，一时没了顾忌。
别说是背对着门口的苏辞，就连正对着房门的慕尧，都没有发现病房门没有关严，敞开了一条缝隙，也不会发现侧身站在门外墙边的人影。
“苏辞，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慕尧低沉的声音响起，面对苏辞的话，他根本摸不着头脑，“这不就是一本小说吗？你不是小说的作者吗？顾衍泽是你钦定的男主角，他的生死，难道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苏辞站在病房里，低着头，瘦弱的身影莫名地让人觉得很可怜。
“我是作者，在我创作的时候，角色的生死经历的确是我说了算。但是现在……这本小说已经形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努力去改变剧情了，但是……”
停顿了片刻，苏辞的眼神变得黯淡，颓然道：“慕尧，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吗？”
慕尧突然冒出一个直觉，苏辞接下来的话会揭开什么可怕的事情。
心里异常地不舒服，但好奇心还是趋势他问了下去，“为什么？”
苏辞抬起眼，眼神沉得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声音也带着飘忽不定的叹息。
“因为，你本来应该在车祸一年之后就死了。按照我写的小说剧情，慕尧，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过于沉重的安静，病房的气氛在这一刻几乎被冻住了。
“不可能。”慕尧好不容易消化了苏辞的话，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谬。
“我明明还活着的，活得好好的！”
慕尧察觉不到自己此刻的慌乱，他大声嚷嚷着，逃避似的不愿意去看苏辞的那双沉静的眼睛。
“苏辞，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看你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我去找医生过来，你需要检查……”
“慕尧，我……”
“你别打岔，你肯定有问题，你现在说的话都是胡话。”
慕尧抗拒着听苏辞继续说下去，原地转着圈，“对了，之前那个医生说过，车祸之后的人会有什么……心理创伤？没错，你需要去精神科，我现在就去联系最好的心理医生，我……”
“慕尧——！”
苏辞拉住了慕尧，淡淡道：“我很清醒，我脑子没有问题。我知道你现在的确还活着，你放心，我不至于连一个人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那不就好了，我还活着，就说明小说的剧情是可以更改的。”
慕尧十分勉强地扯开嘴角，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管他原本的小说结局是什么，就算顾衍泽本来要死的，既然我能活着，他一定也可以！”
苏辞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听到慕尧言辞凿凿的话后，甚至比原先更白上一分。
他紧紧咬着下唇，一句话都没有接。
慕尧双目渐渐泛出血红，这一刻，他意识到所有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无法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混乱和不解，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苏辞身为原作者，他眼里的世界缔造者，竟然会流露出这么茫然无助的表情。
苏辞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总是嘻嘻哈哈的过着日子，任何难事到他面前总是解决得那么轻易便捷，即便偶尔暴露出一丝凶恶，也都是为了维护顾衍泽。
那个总是将一切掌握于心的苏辞，才符合慕尧对造物主无所不能的幻想。
而眼前这个一副走投无路，犹如困兽般狼狈的苏辞，太陌生了。
“我相信你，苏辞，你有办法的。”
慕尧向苏辞走了一步，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怎么都抬不起第二步了，“苏辞，回答我，你告诉我你不会让顾衍泽死的！你说啊！”
“慕尧，小说的结局没办法改变，即便是我……也束手无策。”
苏辞抬起头，目光凄凉而无奈，“你的命运发生改变，并不代表死亡没有发生过。”
慕尧怔住。
苏辞在身侧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平静。
“慕尧，你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并不是我做出了什么改变，而是因为当初，我替你死了一次。”
慕尧猛地后退数步，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冥冥中似乎出现一股力量，将久远之前几乎快要遗忘的记忆，不由分说地一下子塞回了他的脑子里。
短短几秒钟，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的意识无法掌控身体的那一年，很多模糊褪色的画面又变得鲜活起来。
“所以，你那次，并不是自己离开的？”
迟钝的思维能力在很久之后才恢复了运转，慕尧瞪直了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迟来的真相。
他一直以为是苏辞主动归还了身体的主宰权，没想到真相竟然是……
如遭雷击。
慕尧怔愣地看着苏辞，“你当时其实是……死了？代替我，去死了……”
苏辞非常慢、非常慢地点了一下头。
慕尧捂着额，一脸呆滞地坐在了病床上。
“我……我的天……顾衍泽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慕尧后知后觉地发出感慨，一边惊讶自己何德何能让别人替自己去死，一边和苏辞互相对视着，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空气中残留的一股刺骨的寒气还是充斥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冷得人的血都不流动了，心脏也不跳了。
苏辞闭了闭眼，缓缓说道：“慕尧，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本来你的死亡，也是因为我的缘故，说白了，剧情需要。你的那一次，是我第一次进入自己的小说，说句实话，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会发生哪些事。”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知晓一部分剧情就可以借此改变一切，我甚至做好了以你的身份在这个世界活到终老的准备，完全没有想到要替你承担什么结局。只是没想到到最后，不管我做多少事，付出多少努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对，苏辞想，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至少顾衍泽没有因为慕尧的死，被慕家针对，被慕舜陷害，被慕和山迁怒，被所有人落井下石，也没有去坐牢。
但这些话，苏辞没有说，怕进一步刺激到慕尧。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现在又做什么？”
慕尧在窒息的沉默中蓦地开口，“就像你说的，既定的死亡是无法避免，你还要去对付宋远民干什么？反正顾衍泽都是要死的，你做这些都没有用了，除非……”
说着说着，慕尧的剑眉陡然紧蹙，他突然盯向苏辞，声音发颤：“难道说你打算……”
苏辞被说中了心事，僵硬地扭过了头：“……嗯，我可以替你挡一次，自然也可以替顾衍泽去死。”
小说世界只要一条命作为剧情的节点，那就给世界意志一条命就可以了。
这是苏辞深思熟虑后，唯一能尝试的一线生机。
就这，还要碰运气。
“你做梦！”
慕尧大声吼道：“你是不知道顾衍泽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你上一次走了，他那时候还没开窍，意识不到自己喜欢你，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熬过来了，但那两年也过得和丢了魂一样。何况现在？”
现在顾衍泽和苏辞两个人，浓情蜜意过了两年，撕都撕不开。
“顾衍泽要是知道了你为他去送命，他能立马把自己脖子抹了来殉葬！苏辞，你这不是在救他，是在要他的命！”
苏辞偏过脸，睫毛微微颤抖着，“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死一回和两回没什么区别，只要能让顾衍泽活下去，我还可以……”
“你还可以怎么样？”
“吱嘎”一声推门声，在苏辞和慕尧耳边炸开，安静地病房就像被突然刺破的冰块，炸开的冰冷带着彻骨的寒意袭向了两人。
顾衍泽就像是地狱里最凶神恶煞的修罗一样，满脸阴沉地紧盯着苏辞，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苏辞和慕尧脸色骤变。
“顾衍泽，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体检结果怎么样了？”
慕尧一看顾衍泽的脸色就知道要遭，刚想试图和稀泥就被顾衍泽一眼震慑在原地。
“滚出去。”顾衍泽声音冷到了极致。
慕尧脸色一僵，为难地看了一眼苏辞，犹豫再三，走了出去。
离开时，他小心地将病房门关紧了，贴心地守在了门口。
生怕再有人不慎靠近，也怕里面的人冲动出事。
顾衍泽现在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以至于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回声。
他在门口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却压根不希望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过来和他说，你只是出了车祸做了一场噩梦，他大概会迫不及待地捅自己一刀，好让自己快一点醒过来。
可惜，这都不是梦。
“顾衍泽……”
苏辞凝望着脖颈、手背的青筋都一根根暴起的男人，将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收入了眼底。
心脏传来不可名状地痛，令苏辞不知所措又忍不住走了过去，“顾衍泽，你……”
“慕尧说的是真的吗？”
顾衍泽打断了苏辞的话，他直直地望着苏辞的眼睛，声线压得很低很低，“这个世界，是你写的一本小说，而我，只是你创作的一个角色人物。苏辞，这是真的吗？”
苏辞张了张嘴，唇瓣微颤，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他垂下了头，“是。”
不想再编造任何的谎言去欺骗顾衍泽了。
这么多年的隐瞒，终究是压在苏辞心口的一块巨石，逃避、怯懦和生怕被厌恶的恐惧，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本小说，我是作者。顾衍泽，你是我笔下的男主角。”
苏辞终于将真相全部说了出来，“你的父母是我让他们死的，是我让你成了孤儿，被迫寄人篱下，是我让你穷困无依，食不果腹，也是我让你不得不卖/身冲喜，受尽屈辱……”
“顾衍泽，你从小到大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罪，都是因为我。”
苏辞一口气将所有话说完，接着，他移开了目光。
他害怕看到顾衍泽的眼睛，生怕那双一向温柔注视自己的眼睛里表现出厌恶甚至憎恨。
即便苏辞知道自己活该，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不敢去面对。
顾衍泽始终没有出声。
他看着苏辞故意扭开的脸，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看似破罐破摔嗓门比谁都大，偏偏眼睛先红了。
那双单薄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得抖个不停，可说出口的话，却一句接着一句往人心窝子里扎。
“还有呢？”
顾衍泽一步一步走进苏辞，轻而易举将对方逼到了墙角。
他俯下身，将人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深邃如海的眼眸带着些许不明显的颤动，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辞，不疾不徐地问他，“苏辞，不，作者大人，我的人生在你的笔下会是什么样子的，全部告诉我。”
苏辞被困住了，他感觉到顾衍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将自己死死围住了。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意也不敢抬头去看顾衍泽一眼。
“你会……死。”
最难的话一旦说出口，剩下的就变得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苏辞近乎自我放弃地说：“小说的结局很垃圾，你在功成名就之后就死了。在我原本的剧情设定里，你的死亡就在最近十天内发生，原本是一场意外，现在因为我的插手，也可能变成了谋杀……反正，各种可能都有，我不知道。”
顾衍泽沉吟了片刻，开口轻声问道：“你想救我？”
“……对。”
“救我的方式，就是代替我去死一次，就像……你当初替慕尧去死一样，对吗？”
苏辞恨死了自己刚才和慕尧说了那么多，现在被逼到了这个份上，顾衍泽等不到答案绝对不会罢休。
他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瞒着我的事。”
顾衍泽压抑着难掩的悲凉，“你口口声声说的，对我没有任何不利的隐瞒，就是你要替我去死？”
苏辞猛地抬头，刚要解释，就撞进了顾衍泽充满哀伤痛苦的眼睛里。
“顾衍泽……”
“苏辞，如果今天我没有意外听到你和慕尧的对话，你打算怎么做？”
顾衍泽吸了一口气，声音喑哑，字字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当初和我说，要我等你两年时间，你说你要渡一次劫，之后才能有真正的身体，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在骗我。”顾衍泽低声道，“需要渡劫的是我，不是你。”
“你要做的，就是在我遭遇意外的时候，主动替我挡灾，然后再抛弃我一次。”
苏辞说不出话来，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顾衍泽用目光描摹着苏辞的眉眼，痛苦道：“两年了，你不让我碰你，你说是怕姜珂和慕尧一样，意识还留在这个身体里。但其实你拒绝我，只是你心里认定我们没有以后，对不对？”
苏辞浑身僵硬，艰难地回答道：“姜珂不会回来了。”
“小说人物的结局是有时间节点的。慕尧能在我离开时候重新活过来，是因为我来的时候，他本来就还没到死亡的时间，就算没有我，他也能过一年再死的。而在我替他担下本该属于他的剧情结局之后，他的角色任务就结束了。慕尧现在是脱离了小说剧情的自由人，但姜珂不一样。”
顾衍泽：“有什么不一样？”
“我原本也以为姜珂会和慕尧情况类似，但后来我反复推敲了剧情，姜珂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暴露千星内部存在潜规则。所以，在他跑出会所的那一刻，他的剧情任务就完成了，属于姜珂的生命也就随之结束了。一旦我离开了这具身躯，姜珂就是一具死了两年多的尸体，不会再活过来了。”
顾衍泽扯出一丝悲凉的笑。
“所以，你这次占据了姜珂的身体，行事作风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还是慕尧的你，事事谋划周全，虽然身体瘫痪，行动不便，但你每天都充满了活力和干劲。可这一次，明明姜珂很健康，你却什么都不争了。一开始还会维护姜珂的形象，后来干脆放飞了，堂而皇之地待在我身边享受人生。”
顾衍泽慢慢说道，“我一直以为，因为我取得了一点成绩，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终于凭自己的努力成为可以被你放心依靠的男人了，看到你每天乐呵呵的混日子，我还觉得很满足。”
顿了顿，又自嘲道，“现在回头想想，我真的太可笑了。你前后的改变，不过是因为第一次，你以为你能活下去，而这一次，你知道自己逃不过一个死局，争什么都是在浪费精力。”
“你不愿意离开淞市，向来反对我出差，这一次更是拦着我不让我去北美。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有多喜欢我，离不开我，只是怕我突发意外，你来不及替我去送命！而我……”
“我竟然还在沾沾自喜地以为是你太黏人了，为此偷偷得意了很久，苏辞——！”
顾衍泽突然哽咽道，“你让我等你两年，就是让我等着看你为我去送死吗？”
苏辞被吓得瑟缩了一下，觉得自己窝囊透了。
顾衍泽的每一句质问，都让他无地自容。
“对不起。”
事到如今，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苏辞除了一句抱歉，什么都说不出口。
但即便是这一句对不起，他也觉得臊得慌。
一万句对不起，也不能填补自己对顾衍泽造成的伤害。
“我以前就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命运对我那么不公平，别人唾手可得的平淡日子，我却怎么够都够不到。”
顾衍泽抬起手，手指轻轻滑过苏辞的脸颊，轻叹，“原来是因为你啊。也难怪，一个小说里没有自我的纸片人，竟然胆大包天喜欢上作者，试图染指创造这个世界的神。”
“苏辞，你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的不自量力，惩罚我痴心妄想？”
苏辞一怔，抬手握住了顾衍泽的手腕，拼命摇头：“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惩罚你呢，顾衍泽，我、我只是……”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顾衍泽红着眼，厉声反问，“这是你写的书，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来说，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创世神明。我不过是书里的一个角色，你干脆让我一生潦倒，死于非命就算了。为什么写下了剧情，又要自己来干预更改，来了你又走，走了又回来，反反复复，耍我很好玩吗？”
“还是说，你觉得我还不够惨，非要一次又一次把我抛弃，让我一再经历被命运抛弃的痛苦，你才会满意？”
苏辞急切地想解释，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词穷。
他双手攀住了顾衍泽的小臂，十个指节绷直到颤抖，“对不起，我没想到小说会成真，我努力去改了，真的努力去改了，我想了很多办法，我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你难受……”
“苏辞，你知道我喜欢你，我掏心掏肺地喜欢你，你瞒我骗我，怎么对我都可以。但你怎么可以让我一次又一次看着你在我面前——”
“死去”两个字，顾衍泽心口一悸，无法说出口。
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眶一热，视线都变得模糊，悲痛控诉：“苏辞，你到底是有多厌恶我，才会让我承受这些？你既然要我死，那就让我去死好了，一个角色而已，你想要的话，还可以创造更多……”
“不会有别人。”
苏辞原本任凭顾衍泽宣泄情绪，直到这一刻，他听不下去了。
“顾衍泽，不会再有别人了。”
苏辞厚着脸皮，将脸埋进了顾衍泽的脖颈间，哑着嗓子闷声说：“从来都只有你。我只写了这一本书，你是我唯一的男主角。”
顾衍泽仰着脖子，冷言道：“可你不要我，你又要把我扔在你的书里了。”
“不会的，我会回来的。”
苏辞搂住了顾衍泽，双臂紧紧环抱着，“就像慕尧那一次一样，我就算暂时离开了，也会再回来的。只要帮你脱离了原定的结局，你也会成为不受剧情控制的自由人。死一次不算什么，这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代价。”
“顾衍泽，我可以为你死无数次，只要你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