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琳伫立在那儿,这时候情绪已经回来,想起了裴羲刚才对自己说的伯尘的事情,失落感又涌上了心头——欢愉,只有那么一刻,还是自欺欺人的。“别听他胡言乱语。”
伯尘沉着声音说,“我累了。”
然后面对着孟琳,伸开双臂,疲惫的闭着眼睛,说,“给我宽衣吧。”
孟琳有点吃惊的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宽衣不懂?帮我脱衣服。”
伯尘催促她。孟琳微蹙柳眉,不解的问:“你自己没长手?”
伯尘慢慢睁开眼睛,放下手臂说:“如果你对裴羲感恩戴德,对我就要一日三叩首了!”
然后上了床,和衣而卧。孟琳也不再和他解释争辩,静静在桌边坐下。听着伯尘均匀的呼吸声,她知道他累了。她希望这一生就这样,在他旁边看着他熟睡,帮他守夜。但是她应该是没有机会了。伯尘渡过了第七劫,就能找到心爱的瑶姝,团聚一起,百年好合了。她该不该帮他?帮着把自己心爱的人推给别人?可是不推走,难道能得到他的心吗?与其那样,倒不如帮着他,至少,能成全他们两个人真正的快乐。想到这里,她心里很苦涩,便起身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夜色很美,这种黑不是墨黑,而是黑中透着靛蓝,仿佛幕纱,欲透不透,令人遐想。那星星们有大有小,有闪着金光的,还有发出淡粉色的,煞是好看!她在一个沙土堆上坐了下来。虽然有点冷,但正好让她头脑清醒。世上最怕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正想着,她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声从远处传来,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朝她这边涌来,速度非常快。她紧张的站起身,就着月光仔细一看,妈呀!吓得她本能的拔腿就跑,连呼哧带喘的窜进屋子,啪的闭了门,靠在门上,急急的说:“伯尘!外面……外面好多鬼!都血了呼啦的,手上托着脑袋……吓死我了!”
孟琳惊魂未定的拍着胸脯。“哦?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伯尘闭着眼,半梦半醒迷迷瞪瞪的样子。孟琳壮着胆子,转过身,透过缝隙往外看。“咦?”
孟琳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揉,再趴到门缝上看,然后呼啦一下推开门,头探到外面仔细的瞧着——什么都没有。“怪了。”
她自言自语着,好奇的抬腿跨出门去。让她不解的是,刚离开窑洞几米远,又看到满眼的鬼朝她——这次是扑来!吓得她尖叫着又躲回了屋里,刚关上门,就听到外面那群鬼已经来到屋前,开始咣咣的撞门,一边发出犹如山谷回声似的嚎叫声。孟琳将身子顶在快被撞开的门上,着急的说:“你到底制服那些小鬼没有啊?怎么还这么多!”
伯尘坐起身,沉着冷静的整理着衣襟和乌发,顺手拔下束发的木簪朝着门上甩去——啪嗒一声,木簪如一把坚实的锁,粘附在屋内的大门上,门被牢牢固定住,同时一股巨大的冲力将门外众鬼弹出百十米外,伴随着一阵阵真实版的“鬼哭狼嚎”。孟琳扭头细看这根木簪,不知是什么木做的,但被打磨的光亮圆润,上面还雕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精美俊雅至极。孟琳不禁用手摸了摸,立即遭到伯尘呵斥:“别碰!”
她吓得一哆嗦,缩回了手。伯尘走过去,将身子顶在门上,把簪子取下来,拉过孟琳,在她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顿时涌出汩汩的鲜血,痛的孟琳倒吸几口冷气。伯尘则迅速将木簪蘸血,默念几句,木簪便如吸管般把血全吸进簪体里。他推开门将簪子往空中挥洒,那簪上的血滴犹如一阵腥风血雨,密密的飘洒在空中,落到那些惊慌的鬼魂灵妖之类的身上烧灼着。然后伯尘关了门,从自己衣袍里面的白衣上撕下一条,给孟琳包扎好。孟琳紧咬着牙不说话,把手抽了回来,想到伯尘做了一切都为了瑶姝,她心里便涌上千万种委屈和不悦。伯尘问:“又在怪我没打招呼就取你的血?”
孟琳不语。这时屋外那群鬼又回来撞门了。惊得孟琳浑身一颤。伯尘将孟琳拉到床边,从怀里掏出那块石牌给她戴上,又用手掌在她眼睛上耳朵上一扫,说:“遮住了,你好好休息,不能出去!”
然后拍拍她的臂膀,起身要走。“你干什么去?”
孟琳担心的问。“我去打鬼啊!”
孟琳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叹气道:“这本不是划给你的黎案,咱们就别打打杀杀了,你带我悄悄离开这里,踏踏实实办几个黎案,你找到瑶姝,我过我的正常生活去,不好吗?”
伯尘眼神一惊,问:“瑶姝……是裴羲告诉你的?”
孟琳怕他更不待见裴羲,不想惹事,便说不是。“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孟琳支支吾吾的,只能转移了话题,伸出另一只胳膊,说:“既然要去打鬼,这次你多取点血,把它们一网打尽。”
伯尘忍俊不禁,说:“我干脆直接把你扔给它们,这样我也不用一次次费劲了。”
“都可以,只要能帮你打退那些可恶的鬼怪。”
孟琳脱口而出。伯尘心里升腾起一股感动,“好了,”他放下她的胳膊,“你只管放心休息,睡醒后,我带你回去。”
“那你……注意安全。”
孟琳很是担心。伯尘深深点了头,示意她放心,然后转身出了门。孟琳将耳朵凑近窗口,听不到任何声音,于是又将窗户推开一道缝,也看不到任何。原来刚刚伯尘说遮“遮住了”,是封住了自己对室外的目窍和耳窍。现在自己的世界静止了一般,而他怎样了呢?想必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可惜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没法帮他。她只能不住的抚摸着石牌,祈祷着。过了大概半小时,孟琳再也坐不住了,又将窗户推开大了一些。这时她闻到一股呛鼻的夹杂着腥臭的血腥味。这味道有些熟悉——鬼魂消亡的特殊气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高兴又激动,伯尘一定是制服了那些鬼灵!她将上身探出窗外,差点叫出声来。她那急促的呼吸——人类的气息——就随着窗户飘了出去。一阵硬峭的寒风钻进窗户,凝在她身后。她忽感到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衣服,惊慌的扭过头来看——但什么都看不到。她裸露的肌肤上一阵冰凉抚过,粗糙而鲁莽。回忆唰的一下被打开,那个绿毛鬼又折返回来了!她紧张极了,护住自己的衣服,赶紧心里默念伯尘教她的咒语,那只手果真放松了动作,但过了一会儿,鬼手又变本加厉的肆虐起来,把她身上衣服撕烂,露出了内衣。千钧一发之际,她胸口的石牌发出青蓝光,包围在她身边形成一道屏障。鬼手被这道光射伤了,它怒了,一把将石牌扯下来掷到地上,啪一声,石牌被摔成了两半,从裂痕处升起一道白光,四处散开消失。孟琳一惊,心里闪过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至今她还没见过有哪个鬼不怕这个石牌的,更别提毁掉它了!她蹿下身要去捡石牌,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住扔回床上,摔的她脑袋嗡嗡作响,浑身骨架散了般的痛。那只鬼手扑过来又扯她内衣了,尽管她不住的念那个咒语,但却不再管用。慌乱中她想起伯尘曾经说过,阳间人的肤发甲液是很多鬼所惧怕的,于是她扯下臂弯的包扎,强忍着皮肉之痛,把刚刚凝住的伤口又挤出些血蹭在内衣上。果然恶鬼顾虑了,不敢再触碰她的上半身。孟琳刚松口气,却不想它竟扑身而来压住她,并禁锢住她的双手。孟琳着急的扭动着身体,不让恶鬼得逞。但她体力渐渐不支,肤发甲液……现在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头发了。但她双手根本动不了,怎么办?此时她已被恶鬼用蛮力分开双腿,她心急如焚,难道这一生的第一次要给鬼吗?!这时她灵机一动,口气温软的说:“哎……我斗不过你,认了,但这样不舒服,我会被你压死的。你松一下,我们都快活!”
可喜的是,恶鬼竟然听到了,并真的松了松,孟琳心头燃起一丝希望,假意不动,喘了口气。恶鬼看她这样,也彻底放松警惕,松开了她的手。因为绿鬼用了遁身法,孟琳看不到它,只能摸索着估计它的位置。她摸到了它的脖子,粗糙粘腻而冰凉。孟琳嘴角上扬,尽量表现出完全臣服于它的样子。然后她一手温柔的抚摸它的脖颈,一手握住自己的长发使劲一拽,竟然扯下一缕!她顾不得头部火烧火燎的剧痛和滴在脸颊上的血,将发丝迅速缠在它的脖颈上,并用手拽紧。恶鬼才意识到孟琳刚刚用的缓兵之计,它愤怒的挣扎着,孟琳则用尽吃奶的力气拉住发丝两头不松手。恶鬼渐渐不再进攻,却也不放松,跟孟琳僵持着。度秒如年。孟琳感到头上的伤口好像越来越痛,她想着脑浆会不会涌出来了,想着就这样死掉吧,只是死相一定很难看……她想到再也见不到伯尘,心里难过而气愤,手上力气又加大很多,她看到手被发丝勒的泛出青白色,并有血从勒痕处渗了出来,这血沾到恶鬼脖颈,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声音一样。孟琳能觉得恶鬼在发抖,在扑打,它将指甲深深嵌入孟琳的肩膀里撕扯着,好像要把她皮肤里的肉一层层扒出来……孟琳疼的几乎要晕过去了,但又只能强忍住惨叫和痛哭,因为这些都会泄掉力气。扭头看,肩头已被鲜血染红,满眼红色里,还有丝丝灰白——她看到了自己的骨头。但她绝不松手。爱给不了心爱的人,只能自己毁灭它。这时整个窑洞开始如地震般晃了起来。震得本就在强弩着力气的孟琳快瘫软无力了。窑洞越晃越厉害,她脑袋发蒙,意识混沌,手上不受支配的松了发丝。刚松开,她便觉得身上轻松无比——恶鬼竟然没有进攻自己,而是离开了自己的身子——但她以为都是自己濒死的幻觉。窑洞开始瓦解。土块砂石噼里啪啦的不断崩裂,滑落。奇怪的是,孟琳身上一点也没沾上那些土渣。细看周围,只见一道白光正围着自己,完整的把自己罩了起来。透过光,她看到了伯尘。他站在几米外,全身爆发出绚烂的光芒,身后涌动着滔滔的仙气。他的长袍被白色光芒映成青灰色,熠熠生辉,长至腰际的乌发随风飘扬,他的唇泛着野性的鲜红,眸若冷电,气若幽兰。“伯尘!”
孟琳颤颤的叫了一声,鼻翼一酸,泪就泛滥了。伯尘冲着她一扬手,她的目窍和耳窍便解封了。再冲着绿鬼方向一扬手,他便现了原形。孟琳看到瘫在地上的恶鬼,身材是伯尘的两倍之大,浑身长着苔藓般的墨绿绒毛。伯尘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似点点繁星坠落而下。他挥着手中长剑,刺眼的剑芒直冲而起,宛如绚烂的银龙,闪电般刺向绿毛鬼的腹部。只听绿鬼凄叫一声,长剑穿透它的腹部,深深扎进窑洞的地上,把它牢牢的钉在了那里。伯尘又用另一只手猛然抓住它的腰部,用的力气之大,好似手背的青筋都根根凸起了。这种法力足以将一名渡过三次天劫的强灵挤压成碎片。绿毛鬼惨嚎道:“你我无冤无仇,各走各的路,你为什么一直要收我?”
伯尘厉声道:“你伤了我的人,坏了我的事,我不但要收你,还要灭你,否则,对不起我的修行!”
绿鬼发出沙哑的怪笑声,说:“自私的小白脸,我又不是要害了她!只是用她帮我个忙,彼此快活完了,她还是你的渡劫工具!……”伯尘哪能容他这般污言秽语,握着它的腰部的手用力一扯,这个绿毛鬼的上身和腰部以下,便断成两截。那断裂处涌出许多污浊的如血又如胆汁的液体,绿鬼的头耷拉下来,但依旧用怨恨的眼光盯着伯尘。伯尘一手提拎着绿毛鬼上半身,另一只手慢慢取下自己发髻中的那根木簪。绿毛鬼再次见到木簪,害怕起来,半截身子不住的抖着:“你敢灭我的灵……你这是犯了天庭重罪,你会遭重重的天罚!我可是正在渡六劫的……”这话激怒了伯尘,他掐住绿毛鬼的喉咙,使得它再也发不出声。“伯尘……算了吧!”
孟琳怕他真的会遭到天庭惩罚,忍着身体的剧痛喊他。见伯尘还不放手,孟琳又提醒他道:“你若被天罚,还怎么处理黎案,你和瑶姝何时才能相聚?你要分清轻重,不要意气用事!”
伯尘听她这么一说,手一抖,眼神恍惚瞬间,恢复了理智。他松开绿毛鬼的上半身,扔到被剑钉住的下半身那边,然后快步走到孟琳跟前。孟琳艰难的挣扎着从床上支起身子,床上、身上,到处都沾着黏黏的血渍。肩膀的肉外翻着,头皮破裂处的鲜血将发丝染成了深棕色。她喘着粗气,满眼温情的看着伯尘。伯尘扶她躺在自己怀里,心疼的说:“你受苦了。”
他取出一块洁白如玉散发着清幽药香的帕子,为她擦净嘴边血迹,又将自己的褐色长袍拿出披在她身上,盖住她那破碎不堪的衣服。孟琳的眼泪忍不住簌簌掉下。伯尘还以为是她的伤口太痛,嘴中默念三遍口诀,温柔的安慰她:“我知道你很痛,忍一下,我召唤了刺猬仙公来给你疗伤。”
说着用手轻轻给她拭泪。她摇摇头,抬起泪眼看着他。伯尘看出了她眸底的情绪翻涌,轻声说:“你现在身子虚,不能哭。”
此时孟琳感觉腹中像有一股力量在不断的撕扯,剧烈的疼痛感让她不敢用力呼吸,片刻,她的大脑便如缺氧般,意识逐渐模糊,再加上之前和恶鬼的搏斗,她已筋疲力尽,只听得伯尘对她的呼唤越飘越远,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微微闭上了。“不要睡,孟琳!”
伯尘轻晃着她呼唤,“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孟琳迷迷糊糊的“嗯”着,想努力睁开眼,却似有千斤压在上面。“孟琳!”
伯尘眉头紧蹙,抱紧了她,“问我问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这一晃动,又引起了孟琳的剧痛。“哦……疼!我的肚子……疼!”
孟琳浑身痉挛,面色入土,嘴角蠕动着,声如蚊呐。伯尘有些意外,因为这件长袍伴随他的修行功力,已经同修成为法器,虽做不到让她肌体恢复,但足以抵消她所有的疼痛,现在竟然失效了。他嘴中再次默念咒语,催促刺猬仙赶紧过来。孟琳呛咳了一阵,呼吸急促,涕泪横流,哀求道:“你把我……杀了吧!我忍不住了!”
伯尘将额头抵在孟琳的额头上,安慰她,不断的摩挲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背脊,让人心生忧怜。孟琳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脑袋里嗡嗡的,嗓中涌上一阵腥热,呕出一口血,这鲜红的血中,还有几丝苔藓般的绿色,伯尘见了,心中一沉。吐出这口血后,孟琳倒觉得舒服了点。她颤抖的抬起手,去摸伯尘的眼睛。她的眸里闪着盈盈泪光:“你这会说话的眼睛……早就告诉我你心里有个女人……可我还是……”她想表白。伯尘的心微微发抖,他已经猜出她要说什么,但他只能缄口不语。孟琳知道他的沉默就是拒绝了,便转了口风:“我还是不想让你受天罚……所以我要很勇敢,去抵抗绿毛鬼……保全我的完整,帮你处理黎案……找到瑶姝……”伯尘眼里模糊了。“孟琳,别说了,一会儿你又要身痛!”
伯尘声音发抖。“我不怕,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就是……就是,让他快乐。”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手也垂了下来。伯尘流下感动的泪。他仔细的看她,眨一下眼,都恐怕耽误了看她的时间。她昏死过去。伯尘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