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年男人的呼唤，许沁柔轻声答应，算不上饱含感情，但也不生分，仿佛两人一直生活在一起：“爸，情况怎么样了？”
他对这个称呼感到欣慰，心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甚至压过了对初恋来日无多的悲伤。许沁柔颇有点想走上前拥抱他。原身和他也见过好多次面了，叫一声爸他还这么受宠若惊。
“你妈妈——”他欲言又止，思考着要不要把残酷的真相直接说出来。她看了原身生平，对此早有准备，不为难他：“我进去看看她吧，想和她说说话。”
何英杰从始至终站在门边，没有打搅父女俩谈话。刚才嬉笑怒骂一堆小动作的幼稚小鬼已经缩到了灵魂背面，他这时倒真的拿出了些大哥哥的气场，拍了拍她肩膀：“你脾气好一点，别气着伯母。”
许沁柔心中有点惊讶。难道前些天原身还和母亲吵嘴了？
这么细的小事不可能出现在面板上，她得先进去说上话了才知道。父亲和何英杰留在门外等她。
母亲被癌症折磨得形销骨立，脸颊凹陷进去，身上还插了管子，旁边是各种各样的仪器，不过意识还是清醒的。她瞥了一眼许沁柔，吃力地露出微笑：“阿柔来啦。”
“嗯。好点吗？”她握住母亲一根手指头，指腹冰凉发皱。
“好多了。很快就不痛了。”这句安慰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不好的预言，她忽略掉，只管对母亲笑：“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西贡码头吃海鲜。”
“好，好。”母亲连声答应，而后就开始过问她功课，“你最近书念得怎么样啊，妈没钱供你读私校，你在公立学校更得加倍落力，将来要考好大学呀。我记得上次你老师说你数学可以，英文有点拖后腿，要多费点劲呀——”
许沁柔点头如捣蒜：“我期末一定把英文考到a，把成绩单拿给你看。”
“还有啊，”女人看似行将就木，絮叨起来竟有用不完的精力，“你少和英杰出去鬼混，开摩的开赛车，女孩子干这些简直不成体统，危险性那么大，搞不好要死人的。妈就你这一个女儿，你要有个好歹我死也不能瞑目。前段时间骂你骂得狠了些，也实在是担心，你不要记恨我——”
许沁柔指头竖在嘴唇上：“别说啦，我怎会恨你。不过阿杰人不错，除了偶尔冲动点，其他时候都挺好。”
还是忍不住替他辩白。
“你中意他，我知道，他也确实是好孩子，帮过我们不少。”女人叹气，“可他太爱和那些古惑仔混在一起了，又带你飙车，我早和你说过这条道不能走，他要是走上去，你们必须一刀两断。我年轻时候是在酒吧里混过的，那些人什么下场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不要去趟这趟浑水，品性再好迟早也要败掉的。”
许沁柔隐隐猜到当年她为何死活不肯和父亲走下去，但又要把自己生下来带在身边，再苦再累也不让她回去接受更好的生活和教育。她在害怕。
“妈妈，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没人能带坏我，没人能强迫我。”她轻轻捏了捏女人的指腹，现在她手背上扎着针，不然拍手背更有安抚意味，“我明白我要做的事。”
“我以后管不了你了，你还是得回你爸那边去生活，到了人家家里，记得把这副性子收敛一点，别惹得他老婆不耐烦，对你弟弟也好一点。基本的手足亲情不能丢了。”她顿了顿，“但也不能太没尊严，他们要真的欺负你，你不准当受气包。”
“我明白。”
“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完大学，出来找个干净清白的工作，嫁个干净清白的好人家，你爸做的那些事情一概和你无关。”女人眼睛蓦然瞪大，“阿柔，你听清楚了吗？你保证不去瞎掺和！”
这可办不到。她在心里说。不过这会儿当然得哄着母亲，要她安心才是第一位的，于是许沁柔郑重其事道：“我保证。你都说了，我一个女孩子，能干出什么来？他再疼爱我，这种事肯定紧着儿子啊。”
女人轻哼了一声：“也是。不过我看你呀，心思野得很，干出什么来我都不奇怪。没人看着真是要翻天。”
许沁柔放软了声音撒娇，把这事儿揭过去，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贴心话，直到护士过来换药，要她出去，她才站起身与母亲告别：“我明后天有测验，晚一点来看你。”
她一出来，父亲和何英杰顿时停止聊天，齐刷刷看向她，父亲问她：“你们聊得怎样？”
“这话应该我们你们俩。”她笑了笑，“她精神状态还行。”
医生大概和他说过就这几天了，纵使听到许沁柔的“好消息”，他也开心不起来，勉强笑着点点头：“状态还行就好。你吃饭没？”
何英杰抢答：“我刚才是想带她去吃的，她不乐意。”
许沁柔狠狠白他一眼：“要你多嘴，又不是问你。”
“哎哟，你们还吵架啦？”父亲揽过他们两人的肩膀，“我带你们去吃。”
医院有食堂，除了病号饭，其他饭菜做得和普通茶餐厅的没有区别。许沁柔点了份火腿双蛋饭，他们都点了黑椒猪扒饭，何英杰要了杯可乐，问她：“给你也叫一杯？”
“不了，我要例汤。”她拒绝他的提议，“这是在医院呢，多少吃得健康点吧，老喝可乐当心蛀牙和糖尿病。”
“你志愿又改成做医生了？婆婆妈妈比我妈还烦。”他孩子气的一面又回来了，“要是他们真的那么注重健康，何必在食堂卖可乐。”
“等你喝出毛病来就知道了。”她回嘴。
父亲看着他俩斗嘴，只顾着笑。何英杰拉他评理：“叔叔你看她过不过分，说不过我就开始诅咒我。”
“为你好嘛。”男人并没站在他这边，趁着饭没上来，问他们各自的打算，“阿柔要考高中了，有把握吗？还有阿杰，高中要毕业了，想过将来做什么没？继续念上去，还是出来工作？”
原身的智商和天分应付学校功课绰绰有余，英文烂也只是不愿意去背单词记语法，她挥挥手，豪情万丈：“没问题，你瞧好吧。”
相较之下，何英杰就有些漫不经心：“工作吧，学校呆得烦，我不是念书的材料。”
“工作？什么工作？飙车打赌过一辈子？”被母亲刚才的话和原身生平所影响，许沁柔这句话带着尖锐的刺。何英杰脸色骤然一沉。气氛剑拔弩张，男人不希望两个小孩在医院食堂吵起来，赶紧安抚：“阿柔你这说的什么话，阿杰像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你自己读书好，不代表有资格对人家品头论足，高中毕业就工作不见得是个很差的选择，你尾巴翘什么？阿杰你别理她，她就这个性子。你有能力，将来会出息的，叔叔对你放心。”
刚才在医院病房前还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转眼间就教训起来了？还真是亲父女。许沁柔被训了一顿，心里也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觉得真正和他多了几分亲近，笑嘻嘻地打圆场：“好啦，我嘴巴没把门，对不起。”
正好这时三个人的饭都端上来，这页就翻过去。但她看得出，何英杰还在介意她刚才那句话，接下来的时间里都没怎么吭声，切猪扒经常用力过猛，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可乐倒是很快喝完，他又去续了一大杯。许沁柔把双蛋搅得乱七八糟，尚未凝固的蛋液纷纷滑进饭里躲避来自勺子和筷子的攻击。
吃完晚饭，父亲试探着问她今晚回不回家。许沁柔明白他说的家是哪个家，摇头：“这两天不了，我有测验，考完了再说。”
他送两个孩子到他们的住处楼下，忍住感叹这里肮脏破旧的冲动，许沁柔不让他往上了：“这里没有电梯，你腿脚又不怎么好，别爬了。”
男人心领神会。
支走了他，她好和男孩子说说话。
对于女儿另有他意的孝心，他全盘接受：“好，我走了，你复习别太晚。”
她和何英杰一起上楼，他就住在她家对面。一路上没有说话，直到到了家门口，他才打破沉寂：“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处处针对我。我究竟哪里惹到你了。”
他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委屈。许沁柔突然心软了，深感自己今天下午真不是个东西。就算他将来真的和她站在对立面，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但此刻的他还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此刻的他还是完全无辜的，她没道理把尚未发生的罪名安在他头上，然后咬死了他要害她，他对不起她。
她暂且把其他东西抛却脑后，上前一步按住他肩膀，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没有惹到我，是我发神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东想西想，明明是跟你没关系的事，但我忍不住就对你发脾气了。我说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你别往心里去。”
她斟酌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他笑得灿烂：“你一直是个很棒的人。”
迎接她的是男孩带着汗味的拥抱，坚固而不容置疑。她一瞬间感到全身寒毛都竖起来，心脏也蹦到喉咙口。
再抱下去要出事，她扭动着身子，强行挣脱出来，甩了甩钥匙：“明天考完试我再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