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火车她坐在一等车厢，比来的时候体面得多，车厢里还有人冲她打招呼，说是她的歌迷。一路聊天过来，冲淡了心里的紧张和伤怀。
不过下了火车，她还是得一个人面对这些情绪。订好酒店放了行李，她带着钱找到红玉的旧住址，胡同口第一户却住进了一家五口，都是贫苦人，见了她没好气道：“我们哪知道上一户屋主去哪了？我们也才刚搬过来。”
这就很难办了。她悄悄找到刘司令原来的住宅，里面也换了主人。偌大的北京城，红玉、小莲，只凭这两个花名，找人找到猴年马月。她找天桥下的画师，口述她们的样貌，让他分别画出来，然后张贴了寻人启事。此次来北平，她统共只打算逗留半个月，要是半个月内还找不到人，只能留下自己在上海的地址，让她们看到了写信过去。
好在在她走之前三天，小莲看到了寻人启事，到她下榻的酒店来找她。
“不错啊，你现在真的成大明星了。”小莲笑道。
“多亏当年你帮我啊。”许沁柔问她境况如何，她说自从姓刘的死后，他房里的姨太太大多被他其他朋友据为己有，她跟了另一个赵师长。后来赵师长也玩腻了她，给了一笔钱把她撵走，她就带着这笔钱嫁给了一个苏州的小老板。也是巧得很，最近小老板带她来北平，她才看到许沁柔张贴的画像。
“好啊，好，你有个好归宿我就放心了，当年真怕你被我牵连，那我可真成了罪人，这笔债到了下辈子也还不清了。”许沁柔长吁了一口气，“对了，你知道我娘情况如何吗？她不在原来的住处了，我张贴启事她也没来联络我。”
小莲神情复杂：“你还不知道啊？”
“到底怎么了？”许沁柔心跳得很快。
“既然你不清楚，那我和你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小莲迟疑片刻，“你娘早就不在了。”
“是因为伤口太严重了吗。”看到小莲的表情她也能猜到，但噩耗真的被说出来时，许沁柔心里还是沉得发堵。
小莲摇头：“姓刘的死了，毕竟是大案子，不能不破。他们用她顶罪了。”
许沁柔心跳的节拍乱了半分钟才恢复正常，小莲吓得急赤白脸：“小九你撑得住吗？我给你去倒杯水你快躺会儿——”
她呼吸节奏乱了，但身体没有病变，做了若干个深呼吸平定下来，安慰小莲别紧张。
“我没事了。”她勉强笑了笑，“你知道她埋在哪里吗？”
“我没看到。”小莲遗憾道。
许沁柔闭上双眼，一分钟后才睁开，她嘴角抽搐着，好半天才出声：“我是个不孝女。”
“别这样说，你带着她的份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小莲搂住她肩膀，“在上海过得怎样？大明星是不是经常被人前呼后拥，一群人围着你要签名啊？我在杂志上看到你好几回了，我家那口子还特爱听你的唱片。”
“偶尔啦，没你说的这么夸张。”
“我记得报纸上报道过，你和一个姓陆的男人在一起了？”小莲对她的八卦津津乐道。有她在，许沁柔多少可以不去想红玉。
“嗯。”她笑道，“他对我挺好的，一路捧我到如今，什么资源都舍得砸，不然我红不了。”
“那小八呢？那个武生。你当初为了和他一起逃跑费了那么多心血，到头来你们没在一起，我觉得好可惜啊。”
“可惜也没辙，我俩没那个缘分。”许沁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是过去式了。”
红玉不在了，她便想将这笔钱给小莲。小莲连连摆手拒绝：“不行不行，我现在吃饱穿暖，没理由要你这笔钱，你要是没处花就捐出去，也好为自己下辈子积攒福气。”
“我还是想给你，你当年帮了我太多，最后还帮我隐瞒——”
“别和我说这个，总之我不要，嫌烫手就扔水里吧。”小莲笑道。
拗不过她，许沁柔便把这笔钱分成若干份，分别捐给了天桥这一带的贫苦老人。当天她和小莲在周边逛了逛，第二天小莲就要和丈夫回苏州了。许沁柔也要开始准备收拾行李回上海。出发前一天，她买了份报纸随便翻，头版头条就震得她眼珠子要飞出去。
陆孝清的银行破产了。
陆孝清此刻正在办公室和康荣谈事情。这次情况真的严重了。他的银行亏空得太狠，民众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耳旁风，呼啦一下围上来要提钱，这么多人同时上门，当然不够他们提的。一夜之间他寸头枯竭，连带着头发都白了一半。
“康荣。”他嗓音微哑，“你同我说实话，你是几时倒戈的？”
陆孝清花了很大一笔款子投在许沁柔的电影上，又挪了一笔钱投资地皮，顺带支援自己的烟土生意。他在黄浦江沿岸勾结了不少小混混，全靠他们，他的鸦片才得以成功运输上岸。至于巡捕房，他也有人脉，打点过关不是难事。最近正是花钱多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存了十几万的大客户上门来，要提走这笔钱。
银库所剩无几，哪来的钱给他提？银行表示恐怕需要延期，这会儿内部出了点问题。但这招缓兵之计并无用处，这位大客户转头就把银行即将倒闭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存了钱的所有人无比恐慌，纷纷上门要取款。
想来想去，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把握银行资金情况的动向？除了陆孝清本人，只有康荣。
“陆先生，”康荣好言相劝，“他们要您的娱乐公司和交易所，银行您还可以挂名，只是股份占得少。不过我同您直说了吧，他们最想要的还是烟土生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烟土生意才是大头。他垄断了上海这么多家烟馆和鸦片运输通路，早有人看他不顺眼了。
但究竟是谁？这个暗中觊觎他甚久的敌人究竟是谁？
康荣轻咳两声：“我不好说得太多，总之是上面的人。”
上面的人。陆孝清顷刻间什么都明白了。
民不与官斗。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他连秋后的蚂蚱也比不上。这回算是玩完了。
许沁柔回来，就看到陆孝清站在别墅大门口迎接她，身形佝偻头发斑白，活脱脱一个小老头。
“你朋友还好吗？”竟然是他先开口。
“好着呢，嫁人了，老公疼她得很，儿女双全。”许沁柔笑着拉上他的手，将他带回房间。
进屋后陆孝清把眼下的情况一一和她说明了，同时讲了他的打算。这处别墅卖掉，在上海剩余的资产也一并处理掉，不在这里呆了。
“那你想去哪？”许沁柔问。
“香港。”他说。他在那边还有几个熟人，都是在他之前就去了。
“好，我去打点行李，你觉得可以动身了就告诉我。”
拍电影和出唱片的工作从此搁置，她这几天都在家里陪着他。有一天康荣再次上门，这会儿陆孝清在午睡，许沁柔接待了他。
“许小姐，”他对她抛出橄榄枝，“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你要是淡出电影圈，也不再唱歌了，对整个上海都是一种损失。陆先生的娱乐公司会保留下来，也会继续捧你，让你安安心心地工作。这是个好机会，不知许小姐意下如何？”
“娱乐公司的老板现在换成康先生了，是么？”许沁柔笑道。
康荣也笑了：“问这些做什么？总之你不用担心前途。”
“多谢康先生好意。也恭喜康先生终于翻身做主了。”说这话时，她语气中并不包含讽刺之意，“说起来，康先生当年对我也有知遇之恩哪，要不是你带我进了玛利亚女院，又把我推荐给陆先生，我哪能有今天。你能得偿所愿，我是该祝福你的。”
康荣正要说什么，被她打断：“只是陆先生给了我这么多资源，为我付出了很多，而且我也离不开他，所以没法再留在这里了，这样太不仁不义。”
话已经说死了，康荣也没喜欢她喜欢到要动粗据为己有的份上，还是知道注意吃相的。再寒暄几句，他便告辞了。
陆孝清睡醒了起床，她和他说了刚刚的事，笑道：“哎，也是没想到啊，是我当初的伯乐带我入门，又一脚把我踢了出来。”
“你想回去很容易，现在开车去追上他还来得及，我告诉你他的地址。”陆孝清也笑了。
“你少来，我都决定好和你去香港了。你忘啦，当初在床上我怎么和你承诺的？我们还没生孩子呢。”
笑过之后，陆孝清也感慨良多。当年在北平，他和康荣关系不错，不算是穿开裆裤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也是一起出去兴风作浪的损友，完事后回家受罚，第二天见面互相嘲笑对方肿的老高的脸。后来他先来上海，无数坑踩过去才爬上来，康荣当年没那么有冒险精神，等他有一定地位了，才过来投奔，一直比他低一点。想来为这一点，他也憋屈了许多年。
“喂，最后问你一遍，到了香港你恐怕当不成大明星了，在那边要低下头来，真的想好了？你要是不甘心，现在反悔还不迟。”陆孝清严肃道。
“我都想好了，你别再试探我，再试探我也要和你走。还是说你在香港有地下情人？”她勾着他脖子笑得张狂，“真要有的话，那也不用说其他的了，我现在就废了你。”
陆孝清佯作惊恐：“看来我惹上大麻烦了。”
他们走的那天，徐小八抛下包子铺来送，两人都叫他快点回去，老板不在总不太好。
“我们这一走，没人护着你了，自己小心，嘴巴甜点，会做人一点。”许沁柔叮嘱他。
“我不是小孩子了，这点事情也需要你来叨咕这么半天？”徐小八提了一袋上海本地的零食给他们，又拿了几个他铺里的肉包子，“往后可吃不上啦。”
“也不一定，没准什么时候你会来香港，或者我们又回来了呢。”许沁柔接过袋子。
陆孝清让了一个小空间给他们作别。他们说了几句后，徐小八看到路边有卖糖葫芦的，便买了两串，一串给她一串自己吃。许沁柔又自己出钱买了一串递给陆孝清，他一看就连连摇头：“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些做什么，还担心得病呢。你们吃就行了。”
“香港应该也没糖葫芦卖吧？”徐小八描摹着这个从未去过也很可能一辈子去不成的城市，没找着什么好处。
“谁知道，不过就算没有，还有其他好吃的嘛。”许沁柔笑道，“到那边有空我就给你写信。程丽娜应该教过你认字写字吧？”
“放心，我写得可溜了。”他吃糖葫芦还是三下五除二搞定，将竹签子往地上随便一丢。
时间要到了，他们即将登上轮船。徐小八站在岸边，最后一次对许沁柔挥手：“小九，保重！”
她眼眶发潮，对他也对这块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地方道别。
没等她幻想香港那边的图景，也没等她再和陆孝清说上两句话，吊车尾就把她拉回了白色房间。它声音听起来充满怨气，对她这次的执行力度很不满意：“你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