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程丽娜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最终被陆孝清打破了:“熟人相见,本应当坐下来叙叙旧,何苦傻站在这里打嘴仗?还请程小姐徐先生赏光过来,我陆某人在这有个卡座专门用来供朋友聊天,聊个通宵也无妨。”
程丽娜可没打算真的和许沁柔通宵说话,她们又不是闺中密友,徐小八在旁边更是尴尬至极。既然陆孝清给了个台阶,她便顺势下来了:“多谢陆先生好意,我和许小姐也并非唇枪舌剑,不过是大晚上的头脑没有白天清醒,口气不自觉地就重了些。我得向许小姐道歉,还望许小姐原谅。我还要和钰笙跳舞,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是了,徐小八现在也不叫徐小八了,这土鳖名儿配不上太平戏院的红角儿。他现在的艺名唤“钰笙”,文绉绉的,好听是好听,不过实在不像武生的名字。肯定是程丽娜起的,她十分偏好文艺优雅、不知所云的文字组合,起名对象越没文化,她就越爱往这个方向取。
回到休息区,她窝在椅子里不动了。陆孝清笑了笑:“刚刚还凶巴巴的,这就蔫儿啦?”
“酒劲儿上头。”许沁柔太阳穴跳得厉害,无心跳舞,“陆先生送我回去吧。抱歉拉你来这个地方,最后还得拜托你帮我收拾烂摊子。”
见她流露的是真情实感,他也就不打太极,将她扶起来往门外走。许沁柔手肘抵着窗沿,饭桌上的野蛮劲儿无影无踪,侧面望过去竟有几分大户人家小姐的文静气质。
“这次这个舞剧演完,我想给你个新角色。”陆孝清说。
“什么角色?”
“抗日女英雄。”
许沁柔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脸:“我像吗?”
原身长相和端庄正派完全不搭边,就算板着脸皱着眉,也是个冰山美人,带着若有似无的杀意,硬气起来更像是个土匪头子。陆孝清的思路也正是顺着她相貌走的:“当然不可能一上来就是抗日英雄,你没这觉悟。你本是小康人家的女儿,爹娘把你许给门当户对的家庭,结果你爱上一个混混,跟着他私奔去了东北。但他不是真心的,玩完就走了,你在外失去依靠,先是沦落风尘,后来一个土匪头目看上你,为你赎身,你就去做了压寨夫人,顺带也练了身手和枪法。后来鬼子要打进来,土匪头目正巧是个爱国的,拉着大伙儿加入东北军,你也在其中,痛快杀敌,最终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倒是一部传奇史诗,我也想要这样的结局呢。”许沁柔惨笑一下,“只是我这种人大概率是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窝窝囊囊一辈子,死了不招骂就不错了。”
陆孝清看出她心里实在难过,都懒得遮掩,顺口宽慰她:“所以是演戏嘛。演戏就要和现实不一样,不然还演什么?你要是对这个剧情不满意,还可以改啊。你想怎么改?”
“我?我的话肯定还要把前面那个抛弃女主角的小混混拿出来用,不然剧情圆不上。”她撑着下巴想了想,“不如这样,让那小混混当汉奸,最后女主角国仇私怨一起清算,这才叫痛快。”
陆孝清哼了一声:“痛快?连报私仇都得打着家国大义的幌子。”
她语塞。这点小心思在他眼前根本就是透明的。说话声音虽轻,却像一个大巴掌,扇得她脸上火辣辣,有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我本来也没有远大志向,”她嘴硬,力图反击回去,“我也看不出你多么无私多么深明大义了。姑且抛开这些不谈,你果真有这个剧本给我拍?”
“没有,随口瞎扯的。”他直白道。
这回轮到她不屑地轻哼,鼻音浓重,差点冒出鼻涕泡。幸好天黑,她别过脸吸了回去。
今晚真是诸多不顺。
“不过嘛,要是你喜欢这个本子,我这就找人写出来,你看了满意就开拍,绝不拖泥带水。”他话锋一转。
许沁柔听出来,这是向她献殷勤了。猎手捕猎都要置放诱饵。
她果断咬钩:“这样最好不过,多谢卢先生。准备写的时候务必知会我一声,没准我还能贡献些灵感。”
他当晚送她回宿舍之后就离开了,并未更进一步。许沁柔洗了澡蒙头大睡,翌日中午才醒,经纪人破天荒没有来吵她。起床时看了眼时钟顿时心中有愧,今天还计划着排舞剧呢,别搞得搭档和工作人员等了自己一上午。
到了歌舞团的场地,却见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陆孝清站在门口等候她,手上还抱着一束红玫瑰。
“你对每个姑娘都送红玫瑰吗?”许沁柔笑道。
“不喜欢的话我换一种?”
“没,红玫瑰挺好。”她接过来,脸埋进去嗅了嗅,“你今天给我们放假?”
“今天排练我帮你推掉了,就料到你早上起不来。”他向她伸出手,“明天再开始吧,现在先去吃午饭。”
她晃了晃手里的玫瑰:“陆先生要和我约会?”
“昨天晚上是谁两眼冒光就巴望我承认男女朋友关系的?现在倒开始拿乔了?”
“谁求你了,分明是你自己认了。”这些天她逐渐了解到,在这边男朋友女朋友这些词的使用频率比在北平底层高得多,换来换去也不是新鲜事。有了这个头衔完全不能代表或者证明什么,因此她心如止水,像模像样地挽着他手臂,跟他出入高档餐厅,在外滩边上兜风。
这天晚上回宿舍,他在门口驻足:“阿柔,既然咱们的关系确定了,你是不是收拾下东西,明后天搬去我那里住?我平时能约会的时间不多,不如住在一块儿,更能培养感情。”
“不好吧,才一天不到,未免太快了些。”许沁柔笑着拒绝,“多给我些时间可好?”
他顿了顿,脚跨出她门外:“是我唐突了些,抱歉。”
为此,许沁柔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同样是吃干抹净不吐骨头,他的吃相比姓刘的好看千百倍不止。
他们像正常情侣约会了一个礼拜,礼拜天晚上陆孝清在她宿舍门口再度提出同样的请求。这次许沁柔进屋,不过半分钟就提出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现在就走吧。”
吊着他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然他很可能就跑了,反正他机会多得是,不在乎一个女人。
她的机会还得仰仗他呢。
陆孝清在南京西路有一套花园别墅,许沁柔坐在他的轿车上,一栋栋豪宅从眼前飞掠而过。到了别墅大门口,他帮她拿上行囊,没让司机和仆人帮手。许沁柔在原身1号那里已经领略过有钱人家的生活,不过向少锋家的奢华程度比起眼前还略逊一筹,也许也因为装潢风格大不一样,她盯着这幢状若城堡的白色建筑发愣,第一个念头竟是红玉那间昏暗破旧的小屋。
她不自觉地描摹起自己想象中红玉风华正茂的脸。再年轻个二十岁,恐怕这幢城堡的气势还差红玉一截。
“看呆啦?”陆孝清轻声道。
他的声音阻止了红玉后来那张溃烂流脓的脸出现,许沁柔语调平直:“是啊,我没见过世面么。”
“世面不世面,躺在床上发现都没区别,就是睡觉而已。”他拎着她的行李,亲自领她到房间,“都给你准备好了,看还满意吗?有什么需要就和管家说。”
“还有落地窗啊。”许沁柔在屋里四处晃荡,抽水马桶、浴池、台灯、梳妆台、床铺全都无可挑剔,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花园里的喷泉池,至于墙壁上的画和花纹她看不懂也懒得管,“够可以的了,没你我怕是一辈子住不进这种房间。”
她想到什么,回头:“我一个人住?”
陆孝清指了指床:“这床容纳不下两个人。”
“这还容纳不下?横过来可以改造成大通铺了。”许沁柔比划着床的长宽,“不打滚的话绝对足够。”
“你要是想看看双人床是什么样,可以来我屋。”他说。
“看来陆先生睡觉很爱打滚嘛,我猜你睡相不怎么好。”许沁柔故意不接他话茬,“好啦,我先收拾一下东西,乱七八糟塞了一堆。”
她将衣物分门别类放进衣柜,化妆品护肤品与梳妆台上的相比不值一提,全是可以丢掉的货色。翻到底部,找到一盒雪花膏,只用过一点,外观上看还是崭新的。陆孝清全程看着她整理,见她拿放其他化妆品都随意得很,唯独盯着雪花膏盒子出神,便问她:“这很特别?”
许沁柔嘴巴一咧:“特别得很,当年是在王府井的店里买的,店家特意强调是上海的‘进口货’,谁知道我现在来了上海,这玩意再不稀奇,想要多少都有。我当时宝贝得不行,再看看你送我的这一堆,简直是个笑话。”
“不好这么说吧,虽然总能碰到更好的,但旧物也值得珍惜,毕竟陪你的时间长。”他看她把雪花膏又收回袋子里。
“我还有样东西,我娘留给我的。”她把另一个包裹拆开,从里面拿出红玉的琵琶。
陆孝清看了一眼那琵琶,神色瞬间变了。
“你娘是谁?”他抓着她肩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