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女同学一起,讨饭成果说不上大丰收,但确实让他们胃里有了点东西,晚上不至于痛得打滚。男生宿舍普天同庆,陈军钟鸣几个人蹲在床上,互相比划着描述馍馍的味道多么甘甜,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一派疯人院景象。黎觉非也头一回加入进来,跟他们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袁志高这个捣蛋头子则拿被子蒙着头,不知睡了没。钟鸣今天讨到两个馒头,得意忘形,跑去摸老虎屁股:“志高,现在饱暖了,开始思那啥了?”
“思你妈!”他探出头,喷了钟鸣一脸口水,“老子烦着呢,滚一边儿去。”
“我操,你他妈吃枪药了,今儿又不是老子阻挠你泡妞。”钟鸣碰了个钉子,也懒得再哄他。
他借了黎觉非的诗集好些天了,一直没还。黎觉非本来打算今晚问他要,看他刚刚的反应,又觉得还是换个时机为好。不料二人眼光在空中相撞,不知怎么触动了袁志高的引线,他一下子又炸了。
“看什么看?今天你满意了吧?漂亮妞儿跟你走,心里爽得很吧。”他知道自己现在多跌份儿,这种话说出来就是带着酸溜溜的猥琐气息,根本遮不住,但不骂一骂,他心里不痛快。
“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候还我书。”马虎眼打不下去,索性实话实说。
袁志高从身上摸出诗集,咬着后槽牙,将书页从中间一撕为二,然后摸到哪一页就将那一页撕成碎片,屋里顿时飘满碎纸屑,如同若干飞蛾在昏黄的光下打转。
黎觉非没料到他会干这种事,最开始有点愣,意识回笼后扑上去抢救自己的书,好不容易从袁志高手中将没被祸害的半本夺过来,然后他抓着袁志高的衣领,一拳一拳往对方脸上招呼。两人从床上打到床下,末了都满脸血,在地上扭着不起来。
其他人拉架也无从拉起,他们像角斗场里斗红了眼的公牛,几乎拿出你死我活的气势,陈军钟鸣等人感觉上去了有八成概率被误伤,于是只在外围拼命抓他们衣服:“哎呀冷静点,干什么呢都,好容易有点吃的,这一打饿得更快……”
黎觉非膝盖往他肚子上一顶,宣告战斗结束。他爬起来,两眼通红,指着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袁志高:“当时借你书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口口声声说会爱护,到头来就这样对待?揍你一顿算轻的,要是我发现你还来对我的书动手脚,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到山崖底下去。”
这是他头一次对人放狠话,配合他两条压低的粗眉,效果极佳。袁志高眼神清明许多,没刚刚那么癫狂了,但感觉受到挑衅,面子上挂不住,还死鸭子嘴硬:“你扔啊!”
黎觉非当真回过身来,要把他扛上肩膀。其他兄弟见状纷纷挡住他,笑脸相劝:“觉非,你都打赢了,他也吃了教训,这回就算了吧。”
“觉非,我这儿有胶水,等下你看看能不能粘起来。”陈军勾住他肩膀,“能粘一点是一点嘛,普希金那么伟大的诗人,不会在乎自己的作品有裂缝的,每一道裂缝都是理想光辉的来源——”
黎觉非稍稍压住火气,回自己床上去了。这晚宿舍里异常沉默,第二天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守住嘴巴,没有告诉女同学他们打架的内幕。但他们脸上的伤瞒不住。林英一见袁志高就惊呼:“肿成猪头了,你们昨晚干嘛了?”
许沁柔与黎觉非有后山之约,一见面也指着他结痂的额角:“谁打的?可别说是你自己撞的。”
那口气像要帮他找回场子。她顶着乖乖女的脸庞用这种口吻说话,把黎觉非逗得乐不可支:“你没看袁志高脸肿得老高?”
听说来龙去脉后,许沁柔大笑:“打得好,他欠揍。难为还有一本完整的书,也给撕了,换我我也心疼啊。”
“我妈在世的时候可讨厌我打架,我跟人吵嘴她都不许,要我温文尔雅。”黎觉非回想起从前,边摇头边笑,“到头来我没觉得自己多温雅,倒是被人欺负过好多次。”
“搞清楚,我们不是生活在《红楼梦》里,现在比《水浒传》就好那么一点,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说温文尔雅,跟懦弱没什么区别。”许沁柔朝他伸手,“带书了吗?聂鲁达的?”
黎觉非掏出一本小得能塞进胸前口袋的旧书:“喏,就这本,我觉得翻译得不算太好,有些句子读起来别扭。文艺复兴那本我还在看,可能后天能给你。”
“我带了本聊斋,还有一部分《封神演义》,临走时候家里只剩下这些志怪小说了。严肃文学和历史现在全都得靠你了。”
他们今天没法聊太久,今天轮到黎觉非打水做饭。他没有表,看了眼太阳估计时间,就向许沁柔告别了。她本想自己在这里看会儿书,想起支书的儿子,觉得不安全,于是往瓦房那边走去。刚走到门边,看到袁志高和陈军往后山去了。男孩子出双如对那就多半是要说点心里话,鬼使神差的,她跟在他们后头,躲在一块巨石的阴影下,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还哭丧着脸给谁看哪,不是哥们说你,妞没泡到就没泡到呗,天涯何处无芳草啊,至于这么计较?”陈军拉着他坐下,语重心长地教育他,“昨晚你也是疯了,好端端撕人家书干什么,你这就是欠打,就算咱是哥们儿我也得这么说。你要是觉得黎觉非是情敌,就光明正大竞争去,撕书算什么?小孩子发脾气?你小时候这么闹不会挨揍?”
“我说陈军,你有完没完,比我爹妈还啰嗦,真想替我爹妈教训我啊。”袁志高恨恨地抓着头发。
“别抓啦,要秃啦。”陈军把他手拿下来,“不是我想教训你,关键是你状态真的不对。怪得很,还挺吓人。之前从来没见你为了哪个妞儿这么失控。咋,你对许沁柔是真爱?”
袁志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死命摇头。
“不是的话你这么疯干嘛?当初追吴碧晗没追到,也不见你这样。”
“哎,话说你那会儿为啥死命要追吴碧晗啊?许沁柔还好一点,我都看得出她原先对你有点意思,稍微用力就能到手,但你不要,偏追对你没意思的。现在人家不喜欢你了,你又上来追。你是闲的还是贱的啊,别跟我说是为了赌约,我们可没想过跟你打这种缺德的赌,都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袁志高只恨手边没有烟,现在来上一口最好不过,没有烟真心话很难说出口。找羊倌借烟斗吧,等跑一大圈借到手,什么话都忘到脑后了。陈军感觉到他的纠结,拍拍他肩膀:“咱们是哥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有话直说就是了,很过分的话,我可能会揍你,但揍完了也会帮你。”
“你恐怕会看不起我。”袁志高古怪地笑了一下。
“到底咋了?”陈军已经被他绕得抓狂。
“我当时追吴碧晗追得那么猛,但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袁志高一只手按在额角,遮住半边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看着悬崖,不和陈军对视,“也不是闲的和贱的,我带有其他目的。”
“不是用来代替右手的那种?”
“……你他妈真是满脑子淫虫。”袁志高伸出右手挠他,“不是。但可能比这个更……她爸是司令,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陈军任督二脉一下打通,一拍大腿:“闹了半天你小子是想搭上她的关系,将来结了婚让袁司令帮你铺路?行啊你,就算最后没有结婚,女孩子真的恋爱了也会昏头,你要有点什么要求,只要别太过分,她向她爸一提,那是不想帮也得帮啊。”
“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太不踏实。”袁志高叹了口气,“我爸还被关在里头,猴年马月才能放出来,我去看过他,老爷子憔悴的呀,都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出来的那一天。我妈早就没有音讯了。将来该怎么走,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当时追吴碧晗,也是想着她爸也许能帮我进军队。哪怕进不去,只要她爱上我,往后我也有的是机会从这里出去,将来有后路可走。好了我说完了,你想骂我就随便骂吧。”
陈军顿了顿:“哎,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心思这么深。”
许沁柔蹲在岩石后面,回想起在b市的散漫时光,哑然失笑。
“那你现在怎么又和许沁柔较上劲啦?”陈军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没和她较劲。”袁志高口气又有点冲了,“我就是……哎算了,我也说不清楚。”
“反正你要是喜欢,就还是去追呗,被拒绝一次算什么呀。”
袁志高摆摆手:“不追了,不追了。我其实压根不知道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滋味。”
“那你还是跟你左右手相亲相爱一辈子吧。”陈军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拉着他起身,“屁大点事,你还非得自寻烦恼……走了走了干活去。哥们我不骂你也不笑你,更不说出去,你别板着脸了我看着心烦想揍……”
许沁柔窝在石块的阴影里,回味着袁志高刚刚的话。她想,也许她明白他没有说清楚的那部分意思。那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别扭劲儿,她也曾经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