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罗蔓却小瞧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模仿和好奇的阶段,对于和姐姐哥哥们相处开心极了,被她牵着的小手软的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六娃嘴里念念有词,将昨日学的直接背诵了一遍,听的她惊奇不已,看多了网络上家长辅导孩子鸡飞狗跳血压升高的画面,这就像是你随手撒了一把种子,第二天就长出一片猫薄荷那种惊喜,省心省力省时。五娃歪着头问:“姐姐,我们又要去学习‘天地玄黄’了吗?”
罗蔓道:“已经到学习时间了,跟着姐姐学习,虎奴有什么想法吗?”
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开放式的提问方式,六娃有些愣。他皱着眉很认真地想了一会,才奶声奶气地说:“虎奴喜欢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学习,但是虎奴听不懂夫子讲的。”
罗蔓了然,陆盛的学生最大的就是她,十三岁,最小的才三岁,中间跨度较大,教学难度高,虽然都是个别指导,但是因为没有人要求六娃需要学习多少东西,所以在讲授的语言上就有些随性。罗蔓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道:“但是虎奴很厉害啊,都听不懂夫子讲的课却会诵读了,真是比姐姐还要厉害呢。”
小家伙害羞的捂住脸,从手缝里探出一双眼睛来,“姐姐,虎奴很真的很棒吗?可是四哥哥说虎奴很笨,学习不好。”
“你是相信大姐的话还是相信四哥哥的话呢?”
“信姐姐。”
罗蔓轻柔地道:“姐姐说虎奴是最棒的,不但会扎马步还会背书,以后还会写字、骑马、驾车、会很难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你四哥哥是嫉妒你呢。”
“嫉妒?”
六娃不解地歪着头。“你看看我们一家还有谁没有跟着夫子学习?是不是只有你四哥哥,为什么他不能去读书呢,其一是因为姐姐尊重他的选择,其二就是咱们的陆夫子呀只喜欢爱读书态度认真的孩子,像你四哥哥这样坐不住又顽劣的孩子他不会教的。能被这样厉害的夫子承认咱们虎奴不是很厉害吗?”
罗蔓边说边不着痕迹地瞥向默不作声跟在他们身后的四娃,她没有特意压低声音,四娃竖起耳朵听的认真,就连他们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走。罗蔓喊住他:“四娃,那边是上课的地方,你到别处玩好吗?”
四娃身子顿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失落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就掉头向别的的地方去了。六娃还天真的说:“夫子不让他在旁边了吗?”
毕竟昨日可没有说不让他在旁边旁听。“是呀,昨天是因为一个叔叔生病了,夫子忙着去看病人也就没有顾得上这件事,你看看哪家学堂允许旁人在学舍外面旁听的,毕竟不是学堂里的学生,若是允诺了对真正交了束脩的学生不公平。”
罗蔓看着四娃的背影有些落寞,所有人都有事情做只有他无所事事,并且由于不属于这个临时学堂的成员他连跟随他们身后的资格都没有了,小孩子不能没有玩伴,尤其是一向和他形影不离的双胞胎弟弟五娃。罗蔓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带着沉默的罗孝奉和好奇宝宝不停发问的六娃来到上课的草垫子旁。陆盛已经来了,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垫子上,五娃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陈莺也是一脸认真已然做好了上课的准备。罗孝彦是和陆盛一起来的,这会也坐在自己的垫子上,见罗蔓拉着六娃和三弟过来向他们招手。“大姐,快过来,夫子说今天要教的东西很多。”
罗蔓带着两个小尾巴过去坐下,她不喜欢跪坐,坐不一会腿就发麻,幸亏她的裙子够长,她直接盘腿坐着,虽然明显看出跟他们的坐姿不太一样,但是也懒得管这么多了。罗蔓好奇地问:“刚刚找了你一圈,你跑哪里去了?”
“我跟着夫子到流民那里查探,才知道原来还有好多人身上的伤口都没有好全,有一个断臂的少年还一脸笑意...大姐当时我们要是能帮助他们就好了。”
显然是有些伤势严重的流民给这个热血的孩子带来不小的冲击。罗蔓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这种事情就是再来一次也没有办法避免,以血肉之躯力抗尖锐的狼牙利爪,怎么抵抗的了。罗蔓说:“陆夫子是特意去看他的吗?可有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夫子仁善,给了他止血消肿的药材...想来是能缓解疼痛。”
“这样不就可以了吗?人还活着,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就连痛苦都可以稍微减轻一点,永远不要低估人对抗苦难的勇气。”
罗孝彦还想说什么,陆盛咳嗽一声,提醒他们适可而止,该上课了,他只好悻悻地闭嘴。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陆盛身上,他微微一笑淡定自若道:“昨日我们学习了《千字文》前八句,今日我们的任务要重一些,直接学十二句,字要认识六个,是昨天的一倍,若是没有什么意见我们就开始讲学?”
罗蔓几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意见!”
陆盛开始带领着他们一字一句的跟读,罗蔓一边跟着念一边有些窘地看着包括罗孝彦在内的几个孩子摇头晃脑,还好都是顺着一个方向,这要是中途还改变顺序非把自己给转晕不可。“吊民伐罪,周发阴汤。”
陆盛在教这两句时神色明显不对,不知道是回想到什么典籍旧故,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罗蔓想了一下,这句话不就是说安慰无辜的百姓,讨伐有罪的统治者,而带领民众做这些事的是周武王姬发和殷成王汤...看样子陆盛这是借古思今,如今朝野上下的局势可是比一锅粥还要混乱,百姓苦不堪言,地方苛政猛于虎,又加上天灾不断,不作为的朝廷那就是暴政了。不知道虞朝的出路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最后的出路在哪里。孩子们没有这么多的思虑,陆盛如何教,他们就如何念。由于没有书本,陆盛是在一块泥板上用树枝写下今天所学的字,罗蔓庆幸自己学过一点繁体字,但是这字放在文章里她会,单独拎出来就让她抓瞎。也不敢再跑神,趁此机会好好学学也没啥损失,罗蔓拿着树枝跟着写,手抖都就跟中风了一样,最后写出来的字不是长一点就是又短一点,别说什么结构艺术美了,站在她身后指点的陆盛沉默了半晌,第一次对自己以前怀疑她身份感到羞愧。看出罗蔓有些不好意思,他忍着笑说:“无妨,第一次写字就是这样,日后多练习就好,书法之道颇为精深,要展现出神、气、骨、肉、血等,史上有名的书法大家很多,每一位对书法的理解都有新奇之处,我们先从笔法开始,之后再教你如何学习字法、构法、章法、墨法、笔势等,等你入门之后自可以选择一位你喜欢的书法来临摹。”
罗蔓囫囵吞枣地听完这一番话,总之就是想要练好一手好的毛笔字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她干笑两声,拿着树枝继续比划。没想到刚毕业她又体会到被老师支配的恐惧感,他话里的轻松写意,对于她来说那绝对是仰之弥高。五娃听了很好奇,“夫子,您学的是哪一种书法?”
陆盛陷入了一种漫长的回忆里,就在五娃尴尬脸红准备道歉不该问这么无趣的问题时,他才惊醒似的娓娓道来:“我读书习字晚,十七岁才跟着老师学习,只是小时候记性比较好。那个时候我家还在镇上住,经常跟着我父亲去走街串巷,每次出去都是抱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家里附近学堂的学童见了我都羡慕的很,而且我听着学童朗朗读书声,一来二回就记住了,那个时候也贪玩并不想束缚在学堂里整日整日的学习。”
“有时候自视甚高就这点不好,家里宠爱我,知道我就是不去学堂也比别人聪慧学的快,也就依着我的性子。你们姐姐给我说过一个故事就是伤仲永,我当时听了感慨万分,我虽不曾像伤仲永一样被逼迫着卖弄才学,但是我与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我甚至比他还可恶...”“当我第一次幡然醒悟时是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家里只有寡母幼妹,我们回到了陆家村,在这里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曾经放弃的机会是这么难得,只是我年岁已经大了,我日渐沉默,我与村里的人格格不入,但是我又不知道未来的我出路到底在那里,整日像个幽魂一样离群索居,我意识到一切都晚了,直到我遇到我的老师。”
“他是个洒脱阔达的先生,平生最爱游历,途经定阳县的时候刚好遇见我,不肯收一点束脩就辛苦教了我两年,那时我万分庆幸自己的记性还算好,没有辜负他对我的期望。虽然世间大多读书人都是抱着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但是我的老师不是,他一手草书狂放不羁,我以为他会让我继承他的衣钵,也修习草书,但是老师说既然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学习最基础的行楷吧,洛洛为君子,书亦是人生。”
如今算算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老师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这一番话除了罗蔓还算淡然,其他几个萝卜头一脸蒙圈,尤其是六娃都有些困倦了,悄悄地靠着罗蔓的膝盖。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了解陆盛的过去,怪不得总觉得他身上有很多疑点,明明一副书生意气,却偏偏又极致的压抑自己。上次他也曾谈起过因为自己答应过老师不过早入世,就算有人问起来也绝不告知他人他的名讳,有一点让罗蔓对于这个老师是否真的心系山水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抱有怀疑。若是真的不愿意学生科举取士那完全不必要学习行楷,直接练习草书,别人可能因为难度过太大学不会,但是对于陆盛来说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毕竟行楷是主考官在阅卷时颇为偏爱的一种文体,看起来工整赏心悦目,降低了评卷的难度。罗蔓不去深究他前面之意,接话道:“看来夫子学的是行楷了,既然如此在找到大家喜爱的书法之前,我们也跟着夫子修习行楷好了。”
陆盛羞赫地垂下眼皮,对于罗蔓的解围格外感激,“你们愿意学什么我自然愿意教。”
此事就暂且不提,大家继续练习自己的字,只是都有些心不在焉,罗蔓是想着她陆盛人生走向,若是日后真的出将入相,那这一生还真是波澜壮阔。罗孝彦一边写一边想着应该将手中的几块木料再琢磨琢磨,看看做个什么物件合适,唉,大姐非让他来学字,不学还不行,虽然不怎么难,但是挺费精力的,果然就像夫子说的,还是小时候小学记忆好,长大了再学可太吃力了。五娃和陈莺就是完全是心悦诚服了,没想到夫子只学了几年就如此厉害,他们要走的路还很远,自己的那点小骄傲还是趁早打消,比起他们世上天才如过江之鲫,还是要谦虚求学。这边学习一片安乐,四娃却躲在双轮推车下抹眼泪,这里离罗蔓他们读书的地方不远,因此那边谈话和读书声只要附近不是太嘈杂都能听的清楚。因此对于刚刚陆盛的那段自我剖析,真是让四娃伤心了,原来大姐说的没错,陆夫子读书不易,怪不得不喜欢他这样的孩子,可是他当时只是说的气话,他又不知道大家一起读书这么有意思,就连六娃都能吃得了苦,他难道还会比六娃还差吗?太瞧不起人了。四娃呜呜咽咽地哭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被谁听见了。四娃小小的一团子躲在推车下面,即使有人从这里走过也轻易发现不了。从马车右侧回来这边的张扬兄弟听到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吓得汗毛直竖。兄弟俩对视一眼:这是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