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冬日赏梅,西山访人,很是疲累。年轻人睡一觉,很快就能恢复体力。姥姥岁数大了,游玩时尚不觉得,回来后就病了。看过医生,说是伤寒,吃几副药就好了。这几年,姥姥笃信中医,开的自然也是中药。许是中药见效慢,这一病,竟是哩哩啦啦了二十来天。看着姥姥总是恹恹的,紫云很是忧心。超凡说:“你要实在不放心,就回去住几天,多陪陪她老人家。”
紫云正愧疚于多年奔走在外,陪伴亲人的日子太少,听超凡一说,无不欣然同意。但这一走,她又担心超凡太过孤单。超凡笑了,“我们是要相伴到白头的,来日方长。再说了,我也天天过去,咱们又不是不相见了。”
紫云这才释怀,住回家里来。每日除了去一趟茶社,饮几盏茶,便待在家里照顾姥姥。说来也怪,一向不愿麻烦人的姥姥,这次病倒,竟如孩童般,很是粘着紫云,享受着她的悉心照料。紫云闻着满屋子的药味,竟悲从心来。还好,姥姥只是伤寒。若是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呢?紫云凛然一惊,不禁冷汗涔涔,怪自己怎会有此想法? 恰好姥姥要水喝,紫云才缓过神来,接了杯温开水端给她。姥姥躺在床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几番努力,却未成功。老人强笑道:“真是不中用了。”
紫云将水杯放在床边柜上,搭手撑起她。她发现她的皮肤皱了,胳膊上的肉少了,不禁鼻子一酸。但又怕她看见,别过头去,调整好情绪,才敢回转过来,喂她水喝。“姥姥,我可真羡慕您,不费吹灰之力就减了肥。回家这段日子,我都胖了,也该学您这法减减。”
姥姥赶忙呸呸,竟忘了口中含水,便喷了出来。姥姥笑了,紫云也跟着笑了。药熬好了,紫云滤过残渣,分成两份。一份凉着,一份端给姥姥,让她趁热服下。姥姥嫌热,说要放几分钟再喝。紫云就回厨房,淘米添水煮粥。姥姥嘴刁,偏爱砂锅粥。等小火咕嘟上了,她又转回来,看姥姥药吃了没。药碗已空,紫云放心了。端起碗,正要离开,姥姥一把拽住了她,“不忙,你坐下,我们祖孙俩好好说会儿话。”
紫云便斜坐在了床边。一打开话匣子,祖孙二人便收不住了。姥姥行将一辈子的光阴,紫云走过的二十多年岁月,便在他们的话语里流淌而过。时光匆匆又无情,从不曾为谁停留。谈到后来,紫云紧握住姥姥瘦削的带着岁月印记的手,心一阵阵地疼。能够陪伴她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她心说。但她不敢表露出忧心来,怕引发姥姥伤感的情绪。好在老人乐观,似乎未曾注意这些,依然亲亲热热地同紫云唠着家常。紫云问:“姥姥,现在,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姥姥嘿嘿轻笑着,“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哪还有什么最大?不过子孙安乐,享享天伦之乐罢了。”
这愿望很朴实,却动人。以紫云的年纪,还有许多未知,很难理解姥姥的愿望。紫云这一代人,赶上了好时候。虽有些许波折,基本上还是风平浪静的时光多些。在追求自我的价值中,显得极为倔强,常常忽略人生的边边角角。相较于同龄人,紫云算是经历丰富的,却依然觉得姥姥的想法,有些太无私了。姥姥见紫云不语,轻叹一口气,轻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孩子大了,天高任她飞,海阔凭她跃吧。但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不甘,若能实现四世同堂的愿望,就算即刻死去,也瞑目了吧。当然,这话也只能说在心里。蔬菜砂锅粥好了。紫云问姥姥要不要现在吃。姥姥说:“要吃,要吃,早饿了。”
紫云看看时间,才刚上午十点多钟。许是年岁大了,容易饿?且不管内心的疑惑,给姥姥盛了一小碗。老人在说说笑笑中,把一整碗粥都吃了,还连夸好吃。紫云笑了,姥姥还是这样,无论自己做什么,她老人家总是一顿夸。她脑海中浮过第一次做粥的场景。那时候,爸妈正在国外,姥姥也是得了伤寒。记得当时,姥姥还吃西药。服了药后,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傍晚时分,紫云饿得饥肠辘辘,仍不见姥姥有醒来的迹象。紫云很是害怕,用手指探了探姥姥的鼻息,又侧耳听了听。听到匀称的呼吸声,她才放了心。紫云实在太饿了,想着姥姥醒来也会饿,就下厨去做吃的。想了好一会儿,她决定做砂锅粥,因为简单,且病人吃流食好得快些。于是,她凭着记忆,按照姥姥的做法,煮上了砂锅粥。然后便回屋,随意拿起一本书,忘我地读了起来。多年后,她仍清楚地记得,那本书,名为《老人与海》。读到紧要关头,紫云的神经跟着紧张起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她忘了周遭的一切,连浓浓的糊锅味道,都浑浑然,不曾闻到。姥姥被呛醒了,迅速下床,直奔厨房,关掉了火。姥姥唤来紫云,笑着夸赞:“我们紫云长大了,会做粥了。”
姥姥把粥吃光,抹一抹嘴,又一顿猛夸:“我们紫云做的粥,真是风味独特。再过些时日,怕要超过姥姥了。”
紫云没吃到,却很高兴。后来,紫云曾畅想过无数次,那美味至极的粥。每每想起,还流过口水呢。后来,她尝过乐乐做糊的粥,才知道原来是那般味道。真是难为姥姥,亏她竟能吃得下去!“想什么呢?还不帮姥姥把碗收回去?”
姥姥慈爱的声音,传到紫云耳畔。她回过神来,朝姥姥感激一笑。这笑,如同一缕冬日暖阳,照得老人的心里暖暖的。趁姥姥午睡,紫云照例到雨桐茶社来。临近年关,茶社的生意较平时多了些。但比起刚开始的几年,显然冷落了不少。紫云感慨,这个让她梦开始的地方,还是走向了下坡路。如今,来光顾的,大都是多年的熟客,凭着对叶远无理由的信任。想想也是,随着物质生活的日益丰足,饮茶不再停留在解渴的需求上。饮茶的人群,增添了不少年轻人,如紫云和超凡一样,喝茶只在其次,重在体悟茶文化带来的精神愉悦上。博学如爸爸,终究不是科班出身,在推陈出新上,有些难以为继了。想起这些,紫云觉得很是愧疚,若是早日归来,或许能扭转几分颓势。但这也是未知之数,超凡站在茶文化前沿,虽然暗里帮了不少忙,也是无济于事。究其原因,只要经营方式不与时俱进,很难改变现状。超凡曾经劝过几次,不如闭店算了。那时,张雨一家刚刚退出茶社。早在几年前,他们创办了国学培训学校。乘着传统文化热潮及大语文的快车,经营得有声有色。看到如此不景气的茶社,便起了放弃的念头。叶远得知,也不强求,就把茶社全部盘了过来。当听到闭店的劝告,叶远坚决不同意。他说:“这店就像我的另一个孩子,哪有父亲抛弃孩子的道理?”
见叶伯伯如是说,正敲打在超凡的痛楚,便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帮他想办法,勉强维持着不致亏本。超凡见紫云进来,朝她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这假想的拥抱,紫云明了,笑着回应他。二人心照不宣,甜蜜一笑。“姥姥怎么样?”
“还是那样,吃了药,喝了粥,说笑一阵,就午睡了。”
紫云边回答,边环视店里,“今日生意怎么样?”
“还行,有几个熟客来,卖了几斤顶级茉莉花茶。”
“爸妈人呢?”
超凡指指楼上,“今日来了老友,他们正陪着喝好茶呢。”
提到好茶,紫云皱了皱眉,“超凡,他们莫不是又拿那款茶招待的吧?”
见超凡默然,紫云知道自己又猜对了。她找来茶罐,揭开盖一看,只剩小半罐了,忍不住抱怨道:“爸妈可真够败家的。”
超凡笑道:“难得他们高兴,随他们去吧。”
紫云瞪了超凡一眼,“你就惯着吧,等茶社经营不下去了,你养他们!”
超凡说:“没问题,我养他们,还有姥姥和你,再添几口人,我都养得起!”
这话说得硬气,紫云听来,确是他发自肺腑的承诺般,让人很是心安。其实,就算没他,紫云也自信有能力照顾好家人。紫云又心疼起那款茶来。前几日过来,她吃过几盏。无论香气、汤感、滋味、回味、韵味等纬度,都是难得的上上品。她吃到的已是近二十泡的尾水了,仍是嚼之有物;极度细腻的茶汤,化在口腔里,余香不绝。紫云意识到,这就是传说的香气的最高级别。后一问,正是近几年的普洱新贵——水生香。紫云随师父跑易武茶山时,辗转听到过它的名字。为了一尝滋味,他们几次入山寻觅,皆无所获。后来师父从友人处,吃过一回,便久久难忘。她向徒弟们说起时,脸上尽是骄傲的神情。之南歆羡不已,觉得愧对云南人的身分。紫云也只能在师父的描述中,想象它神秘的味道。如是好茶,爸爸竟能入手一饼。哪怕仅仅一饼,也是弥足珍贵的。谁知爸爸得到后,竟直接撬了,装在紫砂罐里。等醒好了,他便急不可待又不计成本地,与熟客老友共享。“爸爸真是的,多难得的好茶,总是不知吝惜。”
紫云忍不住叹息道。超凡笑她,“好茶,与人分享才有价值。”
这话,紫云听着耳熟。不错,师父送她和之南老饼时,说过类似的话。紫云有些想念师父和之南了。“话是不错,只是,这是稀缺好茶。更是难得的熟茶,听说今年才研制成的。多少茶人,挤尖脑袋,设法托人,都难吃上一回。爸爸这样造了,真是可惜了。对了,你知道爸爸是怎么得到这款茶的吗?”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你可知道,这款茶的创制和命名者是谁?”
紫云当然不知道,见超凡卖关子,笑道:“莫非是你?”
她知道超凡的能量,但这个可能性还是不大。果然,超凡也不无遗憾地答道:“我还没那个本事。这个人,我们前段日子才见过。你再猜猜看?”
紫云说了几个人名。超凡一直摇头,“不对,还是不对。”
突然,灵机一动,她想起卧佛寺,想到了一个人。她试探问道:“不会是……羽之吧?”
超凡笑了,夸紫云真是聪慧。紫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是他。一切均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开始盘算起来,既是熟人,若能把历年的“香入水”,尽收囊中,岂不是人生乐事。再见师父,她也可以吹嘘一番了。再见之南,必定让她惊大嘴巴。这突如其来的争强之心,激得紫云越想越兴奋,甚至开始盘算手中的小金库,今年的新书收入,应该够了吧。想到此,那些圆圆的茶饼,仿佛氤氲着迷人的香气,朝她幽幽渺渺而来。她的心,也跟着飘荡飞翔起来。超凡如欣赏图画般,研究着她多变的表情,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好茶,对她的吸引力,果然是极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