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江南,半山墅区,钱宅。一大早,这处豪华宅院,便是喜气洋洋的。下午两点钟左右,一辆轿车朝宅院驶了过来。有人远远看见了,像风一样跑回屋内,边跑边欣喜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
不一会,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奕奕的老太太,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了大门口。老太太的左右,是他的儿子和儿媳。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无不喜气盈盈,翘首以待。终于,车子停了下来。老太太左右各一盼,正对上儿子儿媳喜悦的脸,不觉更是欢喜。车门打开,最先下来的是一位温暖如阳光的男孩,紧接着是一位笑靥如花般的女孩。他们下来后,先是唤老太太一声奶奶,接着分别跟左右中年人打招呼,喊着姑父、姑姑。他们点头笑着说好后,便让他们去见父母。他们的父母正在人群中,笑盈盈地看着,见儿女走近,伸展双臂,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此时的车内,还有个男孩,年龄与刚下车的两位相仿。他坐在车身内,丝毫没有想动的迹象。前来迎接的人,并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两分钟,见还是没有动静,阳光男孩笑着走过来,轻拍了拍车门,“阿景,快下车吧。七八年没回来了,难道就不想念?你忍心让奶奶、姑父、姑姑,还有大伙,在大太阳里等你?”
阿景这才调整一下呼吸,似不情愿地缓缓走了下来。这个阿景,眉目如画,身姿挺拔,只是那清冷的模样,让人觉得很是疏离。他望了望这一大群人,不觉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这么爱讲排场。老太太看着孙子,竟有些热泪盈眶了。数年来,她只在照片里见过他。今天一见,竟是这般大人模样了,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我的乖孙,叫奶奶好想!欢迎你回家来!”
见老太太边哭边抹眼泪,阿景心有触动,却不知怎么安慰,只喊了声“奶奶”。老太太拉着他的手,说:“快见你父亲、母亲,他们也是想你想得紧。”
阿景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开口。稍显犹豫后,才唤了声“父亲、薇姨”。眼前父亲的双鬓,已见星点银丝。他冲着儿子酸涩一笑,便沉默不语了。薇姨仍是高贵优雅的模样,但厚厚的脂粉下,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听见阿景一声“薇姨”,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想到这么多人在场,便迅速装出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笑着说:“好孩子,才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
阿景只是冷冷一笑,算作回答。在外人看来,这相见的场景,是如此动人。他们鱼贯上前,跟阿景打着招呼,并以获得钱氏未来继承人的话语为荣。寒暄结束,他们便不吝唇舌,纷纷夸赞起来。“听说钱家的小孙子是个天才,十八岁不到,便已入了国外顶尖的大学。”
“可不止呢,这孩子,已经开了个小公司,听说经营得很好。”
“是吗?了不起,前途不可限量,钱家后继有人!”
人群中,有个女孩,听到别人的赞美,骄傲且快乐地笑了。她便是一同坐车回来的美丽姑娘。阳光男孩看见她的崇拜神情,拽了拽她的美丽衣袖,露出玩味的表情。姑娘转过头去,一抹绯红飞上了雪白的脸颊。听着这奉承话,阿景除了觉得聒噪外,还不自觉地碰了碰耳朵。碰耳朵,是他不耐烦的一种表情,有点类似于古代许由洗耳的意思。阳光男孩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忙上来解围:“抱歉,阿景刚下飞机,很是疲惫。先跟各位告辞一会儿,稍作休息,再和大家共叙情谊!”
说罢,他给阿景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快速又不失礼貌地离开人群。阿景只在这里住过两年多。记得那年他八岁,他们把他接了回来。陌生的一切,让他很不适应。他不喜欢家里的规矩,讨厌个别人的阳奉阴违。虽然物质条件优渥,但总觉得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于是,他常常躲进自己的房间,不愿和任何人交流。只有忠爷爷来了,他才能感受片刻的轻松与快乐。当然,他知道父亲和奶奶也是爱他的。可是,一想到可怜的妈妈,他便无心与他们亲近了。有一次,他和父亲独处,周围尽是尴尬的气氛。过了好大一会儿,阿景终于忍不住问:“您当年为什么抛弃妈妈?”
这是爸妈的遗愿,也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父亲没料到儿子会有此一问。一时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又是一阵沉默。阿景有些不耐烦地说:“不想回答,就算了。”
父亲变换着表情,犹豫了好久,才告诉了他和他妈妈的一切。阿景听着父亲的叙述,大概明白了当年的一切。阿景心里矛盾极了,既不想原谅父亲的背叛,又似乎理解了他的无可奈何。后来,忠爷爷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也是个痴情的人,只是无力对抗奶奶,加上一时的错信,才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忠爷爷让阿景用心去体会,不要用眼睛去看,不要用耳朵去听,会发现事实的真相。后来的日子,阿景用这样的方法,终于知道了父亲与薇姨的貌合神离。这不幸的婚姻,也算是为当初的背叛,所付出的代价吧。想到这儿,阿景有些释然了,他觉得,妈妈终究幸福过,应该可以含笑九泉了。无人的时候,阿景常常怀念梧桐小筑、清风胡同的日子。那样的幸福时光,是这个新家最缺失的。他在心里,一遍遍的过着这些人,叶伯伯、桐姨、小紫云、姥姥、小胖、雨姨……每过一遍,幸福的时光,仿佛又经历了一遍。这样的阿景仍是我们熟悉的小超,是那个重情重义、至死不悔的方乐的儿子。他也常常想念西山,那里长眠着最爱他的爸爸妈妈,有他儿时的玩伴,还有偷偷爱他的婆婆。只是,山水迢迢,那些美好的地方,那些美好的人,只能出现在心底以及美好的梦里。这些美好,帮助阿景度过了许多难挨的时光。阿景很不喜欢温润的江南。即便冬天,也是绿色依旧,很难见到白雪覆地玉树琼枝的冬景。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天夜里,阿景梦回西山,白雪纷纷扬扬地飘着,落到了荒草坟茔。阿景再熟悉不过,那是妈妈长眠的地方。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两年了,他没有回过西山,定是妈妈想他了。翻开日历,才记起妈妈的忌日又要到了。他连夜去找父亲,央求他带他回去看妈妈。薇姨被阿景吵醒,满脸的怒意,哼了一声后,又自顾睡去。阿景不管这些,诉说着,往年此时,叶伯伯定会带他去的。父亲考虑了许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无奈之下,阿景又去求奶奶。奶奶虽是一脸和气,却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临走时,奶奶告诉他,钱家人要懂规矩。阿景很不理解,他哭了整整一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奶奶多么疼他,妈妈永远是奶奶不愿提及的。第二天,阿景趁大家不防备,偷偷地跑了出来。本来想像当年一样,独自跑回西山。但这里不是北京的梧桐小筑。长途漫漫,他一时慌了,不知该怎么回去。对着半山外的湖水,他无助地哭了许久。哭着哭着,他又想明白一件事: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于是,他开始盼望长大,盼望早点离开这个家。在他出走的时候,家里简直乱了套。奶奶发了一顿火,骂了父亲,又旁敲了薇姨。忠爷爷把他找了回来,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几个月后,奶奶把他叫了过来,告诉他,准备送他去国外读书。陪他一道去的,还有忠爷爷。阿景很高兴。这样就可以逃离不喜欢的家庭,奔向完全自由的地方。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展翅高飞,又被国外的牢笼“囚禁”了。他们收走了他所有的证件,直到十八岁才允许再回国内。这是出国后他才知道的事。阿景有些后悔,这是比江南更可怕的遥远。他心心念念的亲人,暂时没法见到了。等到十八岁,他还能认出小紫云吗?他们还能记起自己吗?他要成为不守信的人了吗?人无信不立,言犹在耳,却是空谈了。想及这些,阿景便会露出伤感的神情来。忠爷爷懂他的心事,鼓励他,不轻言放弃,终有一天,会再相逢。抱着这样的希望,阿景拼命学习,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父亲每年都会来几次。他们的关系,因为距离显得疏远。即便相见,也总是淡淡的。奶奶前几年还常来,只是这几年岁数大了,经不起颠簸劳累之苦,便很少来了。异国他乡,阿景因亲情的缺失,性子变得很清冷。距他们住处仅几公里的地方,住着一户华人。房子是典型的田园风格。那是薇姨的哥哥家。听说薇姨也常常去那小住,只是从不来看他。阿景并不以为意,反而乐于落得清静。不过,何家的两个孩子,很喜欢过来找阿景玩。哥哥叫阿杰,妹妹叫阿瑶。阿杰比阿景小一岁,阿瑶比阿杰小一岁。相近的年龄,却是不同的人生状态。阿杰兄妹是蜜罐里成长的孩子。他们的家庭条件优渥,从小顺遂,无忧无虑。所以都很爱笑。尤其是哥哥,笑容很暖,如春日暖阳。妹妹从小就是美丽优雅的小公主,以后定是名媛无疑。刚开始的时候,阿景很是淡淡的。但后来他发现,这兄妹二人,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便不再十分排斥了。后来有一次,阿瑶竟叫他“哥哥”。这久违的“哥哥”二字,让他瞬间泪目。是了,他们两个不就像小胖和小紫云吗?接触久了,阿景发现阿杰和阿瑶并不是他们。除了些微失望外,并没有断了交往。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他们一起长大,自然多了些情分。在国外这些年,阿景依旧保持着睡前阅读的习惯。他也常去采狗尾巴草,插在瓶子里,放在床头柜上。他还让忠爷爷给他订制了木床,亲自刻上了小人图案和“青梅竹马”。某天夜里,月光很好。阵阵风来,敲打着窗棂,也敲在阿景的思念里。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索性不再睡,回到书房,写起字来。忠爷爷被书房的灯光唤醒,悄悄去瞧了瞧,见没什么事,才放心地回去睡下。第二天,阿景出门后,阿瑶来了。忠爷爷正在修剪草坪,让她自己随便玩去。阿瑶闲逛到阿景的书房,无意间看到了他昨夜的字。他们有个共同的汉语老师,只有阿景学得最好。前段时间,阿景还跟着老师学起了软笔。老师让他写几个字。阿景很流畅地写了“静坐听蝉”四字。老师直夸他写得好。阿瑶知道写字能修身养性,但她就是没这个耐心。她再看看阿景的字,也觉很好,至于好在哪,却说不上来。其实,在这个逐渐长大的少女心中,阿景什么都是好的。她耐着性子,将阿景的字读了出来:长相思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阿瑶反复念了几遍,还是不解其意。她很少去读这些佶屈聱牙的文字,觉得古人很无聊,也很无趣。无奈之下,她只得去找忠爷爷。忠爷爷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一遍阿景的文字,长叹一口气,说,你景哥哥想家了。过了几天,忠爷爷告诉阿景:“你可以回家了。”
阿景问:“您也一起回去吗?”
忠爷爷摇了摇头,“岁数大了,懒得折腾了。你回去吧,我留下看家。”
说完便走开了。看着忠爷爷略显佝偻的背影,阿景鼻子一酸。有人敲门,打断了阿景的回忆。他起身开门,见是奶奶,随同而来的,还有一位造型师。半个小时后,阿景便以最佳的状态,出现在了客人面前。接着是繁琐的归来宴,又是迟到的十八岁成人宴。阿景像月亮一般,被人捧着。这里正如一个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终于曲终人散,归于平静。客人陆陆续续撤离,只剩下了近亲。他们商量着再打会儿牌。不一会儿,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凑成了两桌。一桌以老太太、钱懿姐姐、何薇、阿瑶母亲为主,其他女客,在一旁观看;一桌以钱懿、钱懿姐夫、阿瑶父亲、阿杰为主,另有若干旁观者。刚恢复的宁静,又热热闹闹起来。阿景不喜欢打牌,又不好立即走开,就坐在角落里发呆。阿瑶本是最爱凑热闹的,因见阿景没打,也就不打了,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好事的人们,不时用余光朝他们瞥过来,露出会心一笑。打了四圈后,阿景实在熬不住了,就起身准备告辞。临回屋前,老太太给他一个信封,说是成人礼物。阿景正要打开,老太太笑了笑,让他回屋再看。回到屋内,阿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从江南飞往北京的机票,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回梧桐小筑看看吧。三天后,飞机降落在了首都机场。阿景在形色匆匆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一些年轻的小姑娘,常常回头,朝他多看几眼。年长的乘客,无奈地叹着气,感叹如今的小姑娘,追偶像都毫不顾忌了。他们显然把阿景当成了小明星。这样的误解,近两年是常有的。他也见怪不怪了,只管继续往出口走去。一辆轿车早已等候多时,阿景上了车,直奔梧桐小筑。终于,阿景又站在了梧桐小筑的门前。木门、门牌还是老样子。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想着门后的小院,想着小院的人,他轻敲了几声木门,听到有人走了过来。脚步声很是轻盈,是小紫云?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么多年了,这笑第一次从心底自发而出。门开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只需一眼,阿景便笃定不是朝思暮想的小紫云。姑娘看到他,也是一愣,手中茶盏的茶洒了出来。阿景说:“我是方超凡,请问姓叶的一家住在这里吗?”
姑娘告诉他,叶老师一家去年就搬走了,听说辞了公职,去了国外。阿景很是失望,恋恋不舍地看着宅院的一切。明明是记忆中的样子,怎奈早已物是人非了。他征得新主人同意,进了住了三年多的屋子。屋内的陈设已经大变样,只有“静坐听蝉”还挂在原来的地方。这是叶伯伯的最爱,怎么落下了?听姑娘说,这是叶老师特意留下的。阿景有些明白了,可能只有这里,才能有静坐听蝉的心境吧。他又去看了看曾住过的房间。女性十足的陈设,让他有些失望,只是床头的图画还在,那行“青梅竹马”的字,已是模糊不清了。离开梧桐小筑,他敲开了5号院的门。雨姨一家,也早搬走了。他不死心,又去敲了其他几家人的门,也问了门口的李师傅,甚至去问了刘嫂子,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叶家的消息,更不用说要到联系方式了。他徘徊在空旷的校园,望着渐趋枯黄的秋叶,竟茫茫然不知何所往。这个曾带给他无数欢乐的地方,曾梦回无数次的地方,第一次,让他觉得是如此陌生,内心是如此凄凉。他仍不死心,又去了清风胡同的吴宅。姥姥也搬走了,这竟是几日前的事。腾空的院子,正在施工,说是要改成“清风胡同民俗馆”。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又去了紫桐私房菜,仍是扑了空。一日苦寻未果。阿景终于绷不住了,蹲在马路边,痛哭起来。哭够了,他让司机送他去了西山。那片山头,已成了旅游胜地。槐花林的旁边,建成了假日旅店,老板便是阿景的父亲。爸爸和妈妈的坟墓,已被重修过,不复破败凄凉模样。阿景知道,这也是父亲所为。终于,他以这种形式,陪在了妈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