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热闹的街中央，慢慢地眨了眨眼，“……杰？”
夏油杰绅士地做出了继续的手势，丝毫没有停下术式的打算。
好吧，短暂交往过、死了很多年的前女友突然冒出来，这种态度也很正常。
不过，被说是什么东西……
这就很让人不快了。
“如果这是夏油君见到老朋友的第一句话，我必须说，很具有戏剧性呢。”
她也赌气一样，矜持地抬起下巴，称呼换成了疏远的君，姿势、语调是无可挑剔的古典优雅。
是很多年前，用来应付五条家族老们的专用态度，配上悟的嘴，气人效果相当好。
“闭嘴哦，”夏油杰笑着，眼睛深处却没有一点笑意，“这位小姐，你是咒灵吧？”
“好的，夏油先生，”她配合地点头，“如您所言，我是。”
“是这样啊，”他还有心思闲聊一样笑眯眯问道，“那么，你怎么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也很害怕呢。”
没感觉到呢。
“但抱歉，因为我不太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
他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看到了手上的……面具？
“是我的哦。”
她礼貌地伸出手，又隐约带着不计后果的任性，“请给我吧。”
夏油杰本应该快被逗乐。
一只弱到都不应该成形的咒灵，虽然不知为什么它能和人交流，是什么给了它勇气？就凭能模仿人类？
……但，但是——
只是刹那间的恍惚。就像是消融在空气里的雾气，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夏油杰眸色暗了暗，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
“玩笑暂且为止了。”
“你有三句话的时间，告诉我，谁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你们想做什么……”
“以及，”他温和轻声道，“为什么要扯上她啊？”
“现在告诉我，或者被我祓除后，再告诉我。”
手里的黑焰旺盛拔高。不是玩笑，他的术式可以做到这点。
这只胆大的咒灵微微一愣，而后，不由笑了。
她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有些苦恼道，“虽说普通人看不见术式，但就这样直接在大庭广众下不加掩饰，还真浪费夜蛾老师的教导了啊——太冲动了哦。”
“……第一句。”
“呜哇，这么严格的吗？不过，果然啊，杰就是杰，很坚定呢。”
手指漫不经心顺着纸袋边沿滑过，哀怨的音调，带笑的眼神，给人以情绪上的极度错位感。
……熟悉。
某个念头再次从他脑海里一晃而过，“……第二句了哦。”
他不愿意深思。
“好吧好吧，知道了，本来是想给个惊喜的……真的要这样吗？”
懒得再听，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我说了吧，你只有三句话的机会——蠢成这样，你到底在有恃无恐些什么啊，咒灵？”
最后一句轻柔到渗人。
下一秒，黑色火焰见风即长，瞬间扩大到可怕的地步，没给人反应地迅猛扑了上去，顿时吞噬掉了带着狐面的咒灵，吞噬掉了那双绿色的眼睛。
……和她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真会假装啊。
*
绘着花纹的狐面，落在石板地面上，发出嗒一下的重重声响。
橙红火焰从外侧舔舐着拟人态咒灵苍白的肌肤，上升的气流将挽起的卷发弄得松散。
却始终没能伤害到她。
一层看不见的膜，护住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五条悟，单手插在兜里，“那个，我觉得没必要动手哦。”
他好像完全没看懂气氛，灿烂地打着招呼，“哟，杰~”
“……悟？”
夏油杰肩颈紧绷起来，声音更低了。
诡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开口的瞬间改变了主意，“……悟，和你有关？”
某种猜测越来越清晰。
但他拒绝去想。
“这个……”
五条悟打着哈哈，目光落在右侧一臂距离外的女孩身上：你来？
从他出现后就保持安静的人，眨着眼对上他：？我拒绝。
五条悟感到没辙，“……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他挠了挠头，“哈、哈哈……其实都认识，老同学了——”
“悟，你在开什么玩笑？”
夏油杰打断他，瞳孔里映出两个身影。
“一只咒灵。”
肮脏负面的恶意构成的咒灵。
夏油杰抬头，他极其冷静，以至于到了冻灼人的地步。
街铺的光从他身前的半空落下，他迎着光，表情模糊不清，“我们怎么可能认识？”
有什么面具被层层剥落。
*
五条悟站在夏油杰对面，彼此相隔着距离。
远远看去，呈三角形站位对峙的三人，倒像是处在浪潮中的唯一一块礁石。
周围人来人往，靠近不了他们，也看不见他们。
是「帐」。
身后捞金鱼的铺子生意火热，金鱼游动着，水面晃动起来，水面的灯光和人影都被晃碎。
五条悟无奈地耸肩，语气是不该有的悠扬平静，“好吧，那就重新介绍一下，杰，这是桑。”
他自然地重复了一遍，意义不明，“是桑哦。”
*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
不详的预感被骤然引爆。
夏油杰在阴影中站立。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喉咙里没有任何声音。
他站在那里，周围灯鼓阵阵，欢笑喧嚣。
都和他无关了。
那一秒里，有什么经过他，流向了虚无处。
是漫长、漫长的时光。
每一个活着的都是漩涡。
海面波光一样，连痕迹都没留下地消失了。
……也算不上多么漫长。
*
死去的咒术师成了咒灵。
这是畸变。
比猴子还恶心的错误。
夏油杰缓慢地想着。
但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去思考这些事情。
思维的发展不听逻辑的指挥，视线的落点不受意识的控制，落在那个无数次出现的影子上。
就像看着，很久以前，某个开满樱花的春天。
……
他第一次见到她，天空蓝得柔软，仿佛有云朵降落的湖泊，阳光在绿叶上颤动，她好奇地笑起来，卷发在风中微动，“夏油同学？”
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在校门的铁栏杆外，回头，眼中似乎盛着摇晃波光的粼粼湖面，她朝他轻快挥手，白色衬衫随着动作，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肢，“明天见。”
……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明天。
*
两个人，还有一只不该存在的咒灵，沉默好像是今晚他们之间的主旋律。
“那个，”三千院桑左右看看，“……可以不玩这个你猜我猜都不说话的游戏了吗？”
她试探着举起手里的纸袋，“要不，吃个喜久福？刚从店里买的，还凉凉的很新鲜，有草莓味的哦。”
“等一下！这是我的吧！”
站在一旁的五条悟不乐意了。
“那有什么关系？是在我手上啦。”
“杰又不喜欢吃！都说太甜了太甜了！”
“可我想让杰尝一尝？”
“杰？”
五条悟和她一同看了过来。
他们。
“要吃吗？”
她晃着纸袋问道。
若无其事地笑。
他们。
夏油杰忽然笑了一声，也真的流露出笑意。
“太好笑了。”
太好笑了。
那些放纵狂喜，自以为是。
*
他一贯大约是温和的，但也并非是一视同仁的圣人，真正说得上亲密的人寥寥无几——还活着的里面，悟是其一。
在对事物对错的判断上，他大致偏向普世适用的价值观，但在感情方面却谈不上多么正确。
毕竟人的欲望就算被道德束缚，但也会有背德的午夜时刻。
他喜欢美，喜欢挑战，喜欢被偏爱，喜欢不可捉摸和出人意料，喜欢那些征服与反征服的诡计。
就像桑喜欢周旋于不同人中，微笑，拥抱，亲吻，处处留情，花言巧语着关于爱和喜欢的谎言。
他也喜欢她那些能被一眼看破的、毛茸茸的小花招，和不会说话的、清凉到无底的秘密。
哪怕悟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也还是喜欢——喜欢过她。
他以为她也应该是。
……
-「杰有在等着什么吗？」
-「没有哦。」
……不。
也许有。
很长时间里，他等着那个明天。
等来了时间在她身上失去意义。
金红色的金鱼吐出一个个泡泡，把水面映出的人影撞碎。
死去的人在诅咒中成为咒灵。
泡泡发出闪光，逐渐崩裂。
原来，在永远不会来到的明天里，她一直这样存在着。
只是他不知道。
出现、崩裂、又隐没。
……只有他不知道。
*
言语是轻佻的，人是会说谎的，种种口头的谎言可以被轻易制造，但语调、眼神、手势，甚至眼部肌肉细微的绷紧……它们比文字更加诚实。
三千院桑就察觉到。
然后，某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底里缓缓升起。
她模糊又新奇地咂摸着这种感受，它遥远、冰冷，就像某个冬日清晨林间升起的寒雾，无法被描绘出具体的样子。
零碎的记忆闪过脑海。
她记得自己曾经历过，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太久了。
久到足以让尸骨都腐朽成尘土。
她把它忘却在了成为历史的过去。
*
“我很抱歉。”
七月夏的夜晚，空气里充满热闹。
她在夏油杰反应过来之前，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原本在微笑的人，这一刻却兀地顿止。
丝丝缕缕的熟悉，从身体内部的五脏六腑里被唤醒，他几乎要下意识地反握回去——这样的动作太过熟悉，仿佛已经融入了本能。
等到发现时，已然来不及。
巨大荒谬感淹没而来。
从人执念里诞生出的咒灵，指尖冰冷不似活人，却也因此更能真切感触到不同于己的体温。
她紧了紧手掌，朝他露出一个恍如隔世的微笑，还有那句或许已经迟到很久的话——“我很抱歉……你还好吗？”
长久的停顿，空白出一大片时间。
五条悟侧头，心不在焉地打量周围，没看他们。
……今晚复杂的沉默确实太多。
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夏油杰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随后，他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肩线，“这算什么啊？”
她是真的在对他感到抱歉。
但他并不需要。
因为她不是……它不是。
他温和地反握住她的手，“我说，你不要说话啊——咒灵就乖乖被祓除掉好了。”
过去的美好已经毁坏，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
他和她约定好的明天，早已不会到来。
——这是必须作为真理来接受的一个事实。
无论是他，还是悟，都无能为力。
他抬头，笑了起来，眉眼皆是冷硬，“悟，别傻啊，它可不是桑。”
她不是。
被甩开的冰凉手指，就像一片，在冬日的清晨里，刚采摘下来的苍白花瓣。
铁一样，沉沉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