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旬到楼下车库里提了车，一辆深空灰辉腾，和圈里其他艺人奢侈浮夸的品味相较的确过分低调了。
雨幕逐渐加大，连窗前的雨刮器都无法清理出一片完整的视野，夏旬望着黑夜里不断闪烁的红绿灯忍不住皱眉。
他出来得急，只穿着刚才在家里时的装束，但车里开了空调，逐渐感到一股无名燥热。
指挥灯还没有变色，他回拨给对方：“你还在找小螺号吗？”
从前他和肖轻纯虽然手机里都存了彼此电话，但几乎双方都不愿主动打过去，见面时也是讯息确认好地点，交完狗就分道扬镳。
……像是分享抚养权的离异夫妻。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听筒里听见她的声音是在这样一个冬夜里，自己家迎来了两位唐突的客人，而他正在封闭的车里心急如焚地等一个红绿灯。
“不知道……”电话那一头的肖轻纯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折磨，反复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夏旬，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小螺号……”
空中落下冰冷如注的雨水，从汽车的天窗顶向四周不断溢下，即使紧紧关着窗户，外面嘈杂的雨声似乎也进到了他的耳里。
他打断了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把具体位置告诉我，不要乱动，乖乖找个地方躲雨，然后等着我来。”
又随之补充道，“我很快就来。”
肖轻纯愣了一下，“可是小螺号……”
“小螺号一定会找，但现在我在找你。”
夏旬一反自己的好脾气，几乎是咬着牙出声，“我要确定你的安全，你人是最重要的。”
肖轻纯是很藏不住情绪的类型，从她那浑浑噩噩的语气就能听出，身边一定连个陪同的助理也没有。
夜色渐浓，外面又下着大雨，一个女明星独身跑到不熟悉的环境里找狗，他又想到上次那回，她也是这样，突发奇想就能三更半夜杀到全然不熟悉的男人家楼下，感到车内好像更加沉闷。
他伸手摇下一点车窗，寒风夹着细密的雨水从缝隙里刮到他脸上，吹得他神智稍微冷静了些。
指示牌上刚好跳到绿灯，他用力踩下油门，灰色辉腾猛然甩开周围正慢腾腾启动的其他车辆，以几乎破百的时速扬尘而去。
“……”
众司机只看见最后一点车屁股的残影，忿忿啐道：“开个破帕萨特了不起啊！”
-
肖轻纯从前最常带小螺号到附近的公园散步，路上能遇到不少闲逛的老人和小孩，大多是一家人出行，肖轻纯就牵着大狗在后边微笑看着。
但她几乎是走遍了公园的每一处角落，无论怎样大声呼唤着小螺号的名字，它始终没有出现。
夏旬让她找个地方躲雨，但她总是存着最后一点侥幸，好像只要自己坚持找下去，熟悉的大狗就能在下一个灌木丛里向她探出头来似的。
肖轻纯没穿外套，只有一件打底的条纹衬衫在大雨里浸得湿透，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是机械地走在雨幕里，对着空旷的四周大喊着小螺号的名字。
“小螺号……”
“滴——”
猝不及防，汽车喇叭声忽然在雨夜里响了起来。
大雨中的公园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因此这声鸣笛显得格外突出。
明晃晃的两个大灯由远及近，肖轻纯被那刺眼的光线照得忍不住抬手遮住脸。
又是一声刹车，灰色的辉腾在她面前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肖轻纯还维持着走到一半的姿势。
明亮的光线逐渐从五指间溢出，她逐渐适应着环境，努力睁开眼。
副驾车门自动打开，男人一双幽深的眸子正望向自己。
他穿着舒适柔软的家居服，和自己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以至于肖轻纯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
夏旬眼神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愕。
大众熟知的肖轻纯从来都是漂亮而精致的，无论何时都打扮得无懈可击，像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但此刻他眼前的女子分明狼狈透了，单薄的身体好像风一吹就要倒掉，一头湿淋淋的卷发还不断往下滴着水。
他疑心是否只是这个漫长夜里出现的一种幻觉，又或许他压根就没有真的认识过她。
她浓妆全部糊在脸上，双眼晕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对眸子却尤其发亮，隔着丝丝的雨幕也仍令人惊心动魄。
“上车。”
肖轻纯带着一身的湿气上了车，夏旬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后座有毛毯。”
“谢谢。”
这一回肖轻纯没再逞强，顺从地探身拿到毛毯，因寒冷而颤抖的程度终于好了一点。
夏旬注意到这个细节，伸手把空调又调高了些，“不是叫你找个地方躲雨吗？”
一下转换到温暖的环境里，肖轻纯还花了好一会来缓和思维：“没找到躲雨的地方……”
夏旬听了好气又好笑，她当自己是睁眼瞎看不见不远处的凉亭吗？！
肖轻纯不但非常不听话，在某些时刻厚脸皮得也太理直气壮了些。
她又念叨着：“但小螺号……”
她原本没想过麻烦夏旬，但翻遍了通讯录也不知道打给谁好，最后只能找到狗的另一个主人。
自年末典礼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突然见面让她感到颇为尴尬。
“我们现在就去找它。”夏旬确认她人总算没事，重新发动了引擎。
她像机关枪似的发问：“我们去哪找？我常带小螺号来的公园也没有，你从前带它去过哪些地方吗？不对，那是不是也太远了……”
“发现小螺号的片场，你还记得吗。”汽车缓缓驶入街道，夏旬忽然问出这样一句。
肖轻纯正抱着毛毯望向窗外发呆，只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带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我们第一次见的地方。”
-
小螺号曾经出过车祸，二人捡到它时就受了严重的伤，下雨天视野受限，肖轻纯相当担心再出什么事故。
夏旬却沉默地在她身旁开着车，他专注时不怎么说话，但她似乎因此也感到安定一些。
她扭头望着车窗，玻璃上清晰倒映出自己花成一团的妆容，以及男人优越立体的侧脸，有点窘迫。
“你还记得广告片场地址吗，就在百货大楼往右然后直走——”
“我记得。”
“我们会找到小螺号吗？”
“不确定。”
夏旬音落，狭窄的车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肖轻纯缩了缩身子，又调整了一下坐姿，闭上双眼养神。
她当然知道夏旬说的是实话，只是他这样理智而清醒地向她阐述存在的一种事实结果，这让她还是感到惊慌。
生活中越来越多人都开始养猫养狗，宠物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单纯打发时间的玩物，排解空虚的道具，而是一种陪伴，作为家庭的一份子长久且持续地给予他们慰藉。
夏旬依旧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肖轻纯到嘴边的一句“你根本不懂我和小螺号……”又咽了回去。
算了，其实她也根本不懂他。
三年前用作拍摄的片场早就撤走了，现在他们也只能凭借仅剩的记忆在原场地附近寻找，夏旬车上只有一把长柄骨伞，撑开来勉强将二人包含在内。
肖轻纯刚下车就一激灵，同时雨伞向她那里倾了倾，但凌冽的寒风还是吹得她不停打哆嗦。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他们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走过去，路边的灌木和障碍物周围都仔细检查了几遍，不要说小螺号，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连路边的野猫都早已找到地方避雨去了。
肖轻纯越发觉得心沉。
夏旬一直撑着伞在她旁边，男人身上的山泉气味似有若无，像是踏过山涧里积雪的残枝，肖轻纯忙着四处查看，没发现他半个身子已经全部淋湿了。
“再想想，我们发现它的具体位置。”
夏旬的话提醒了她，那时候他们似乎是在一个巨大的垃圾箱旁边捡到的小螺号，毕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前年起城市里就普及了垃圾分类，现在不一定还能找到原来的地方。
但他的话无疑给了她最后一点希望，肖轻纯强打精神，又向下一个地方移动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深冬的白昼较其他时候都要短很多，明明才只是七八点钟，天色昏沉得好像即将要世界末日一样。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的折磨让肖轻纯开始神智恍惚，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无数过去的记忆走马灯一样飞快划过。
五官模糊的中年夫妻不断争吵的画面，女人因极度失望尖叫着，影影绰绰中，男人似乎举起了手中的酒瓶。
她从宠物医院里将萨摩耶抱回家，紧紧贴着它的脸颊小声说，“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
原本放着垃圾箱的那里已经夷为平地，作为备用停车位空旷一片。
肖轻纯和夏旬站在不远处望过去，彼此沉默无话。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她敛声道：“是我弄丢了小螺号，连累你下着大雨出来陪我，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小螺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
“并不是这样，”夏旬出声打断了她无休止的自责，“你觉得什么都没有找到吗？”
肖轻纯怔住。
“什么？”
他看她这副傻愣愣的样子，眼角睫毛膏也脱得稀稀拉拉，毫无自觉自己此刻有多么狼狈，无奈地叹了口气：“看那边，黑色越野车的底下。”
肖轻纯向他指的方向望去，通体全黑的车身下，那一点毛茸茸的白尤其显眼。
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连路边的野猫都懂得要找个地方避雨的。
她尖叫一声，不顾周围的雨势猛地冲出了伞下。
一团温暖的雪球，在雨里散发着腾腾热气。
大狗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小心翼翼从车底探出半只爪子，肖轻纯气喘吁吁地蹲下，顺势将它拉进怀里。
“嗷呜……”
小螺号向她撒娇，叫声听起来又带了些与平日不同的意味。
衣衫单薄的女子双臂紧紧环绕着白色萨摩耶，原本海藻般柔顺的长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大狗蓬松的绒毛也湿哒哒黏在一起。豆大的雨水打在他们身上，但他们毫无察觉。
夏旬撑着伞走过来，刚要出声叫她，却忽然被眼前的画面惊得说不出话。
她在哭。
恶评缠身的时候没有哭，以为自己弄丢了狗的时候没有哭，她却在这时抱着大狗，好像找到了仅存的宣泄口般，痛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哭得很丑，妆早就花得惨不忍睹了，她大张着嘴，喉咙出声，恨不得将自己二十年来华丽精致的外表撕得粉碎。
她的眼睛，清澈得永远都一览无遗的双眼，分明写着自己的喷涌的情绪，夏旬这才意识到，从前她所说的那些玩笑般的言语有什么意义。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很罕见地不知道如何开口，那句“肖轻纯”梗在喉头。
“……”
但面前这样的她，无论如何都和当初那个被他无情关在门外的肖轻纯不能同等对待吧……
空气中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忽然松手将伞丢在一边，长柄伞被下落的雨点抽打得在地面不断翻转，随后滚到了很远的水洼里。
男人也全身都浸到这场瓢泼的大雨中去，他缓缓屈膝蹲下，清瘦的肩膀却意外足够宽以遮雨，长臂一揽，将一人一狗全部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