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相府门前停稳，车夫搬下脚凳。
谢岚先下来，恭恭敬敬守在一边，随后谢清芙、谢初蓉依次下来，最后才是尚书夫人。
早在角门迎客的大少夫人迎上来向尚书夫人行了一礼。
“婆母与老太太已经在里头坐着了，谢夫人直接进去就好。”
说罢，看向谢初蓉姐妹两个，又互相行过礼，这才看向谢岚。
“想必这便是那位二小姐吧？长得真标致，快些进去吧。”
话虽然说得漂亮，但眼里的轻视却连藏一藏都欠奉。
绮罗跟在谢岚身后将这位荣家大少夫人的目光看的明白，不由地看向谢岚，满眼担忧。
谢岚却仿若看不到她目光里的轻蔑，面色坦然，福身行礼：“见过大少夫人，荣少夫人谬赞了。”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反倒叫人高看一眼。
虽然在行礼，却丝毫不叫人觉得弱势，一举一动都带着教养，这样的教养仿佛已经刻进骨子里。
郑嬷嬷一愣。
谢岚如今行礼的模样与当时学规矩的样子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若是她入府当日有这样的礼数，哪还轮得到她来教谢岚学规矩？
谢岚不知道自己惹眼吗？
她当然知道。
但她在哪里都可以懒散，唯独在左相府，在荣恩家门口，自己外祖父昔日的学生家门前，要拿出十年前天下文人之首霍氏女的教养来。
如今自己来左相府，哪怕自己的母亲是被除族的霍氏女，也得让人看见霍氏的风骨教养。
谢岚姿态端庄错后半个身位跟着尚书夫人，任谁看了都不能将谢岚与尚书府上舞女生的庶女联系起来。
一路行至丞相府的花厅，老夫人坐在主位。
谢岚随两个姐妹一同行礼，老夫人却久久没有叫人起身。
谢清芙没耐住抬眼，却看见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夫人看着谢岚红了眼眶。
“母亲。”丞相夫人唤了一声。
老夫人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连声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你们快起来……这位姑娘面生，你是？”
一时间整个花厅的视线都落在谢岚身上。
“小女谢岚，是尚书府在外头的女儿。”
谢岚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姿态端方，却叫花厅的夫人小姐狠狠吃了一惊。
这哪像在扬州画舫上长大的？
说是簪缨世家的贵女也有人信！
“你是……哦，”老夫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老婆子年纪大了，坐久了身子僵硬，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谢岚朝尚书夫人微微福身：“母亲。”
“去吧，老夫人年纪大了，你仔细着些。”
得了尚书夫人首肯，谢岚才上前几步扶起老夫人，随她一起出了花厅。
“谢夫人家这庶女养的可真不错，真是你家老谢才找回来的？”
尚书夫人虽然心里存疑，但面子上一点也不落下乘：“毕竟有谢家一半血脉，总不能真像那些没教养的妓子一般作态。”
不管花厅内的唇枪舌战，谢岚与老夫人走在花园里却久久没有交谈。
最终还是老夫人先开口：“你可是……是不是？”
谢岚脸上的笑容得体：“老夫人不如等到了个僻静地方再问？”
只这一句话便叫老夫人眼泪落下来。
若是与霍家没关系，哪能知道她在问什么？
这句话虽没有正面回答，却也是一种态度了。
“我们去我院子里，”老夫人握住谢岚的手，“好孩子，老身不急这一会儿。”
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老夫人的屋子，屏退左右，谢岚将老夫人扶上上首，自己退后几步，恭恭敬敬跪下。
“晚辈霍氏弃女谢岚，初见老夫人，跪请老夫人安。”
“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一边说着，老夫人亲自要来扶谢岚，谢岚赶忙起身搀住老夫人。
“您这是做什么？晚辈向您请安是应当的。”
老夫人紧紧拉住谢岚的手，眼泪却流个不停。
“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当年之事，我没能出上力，哪还有脸受霍家晚辈的礼？我与你外祖母是手帕交，却还是看着她早早去了……你和你外祖母年轻时长得真像，我方才在花厅里，跟看见你祖母似的，一眼就知道你定是华姐儿的孩子，是不是？”
“正是，家母霍风华。”
“以后可不要再说你母亲是霍家弃女了，当年你外祖说要将你母亲除族，不过是威胁她，不想她走上复仇的路，根本没有……”
“老夫人！家母毕生夙愿要为家族伸冤，为此不惜出族，我出生时虽未见过外祖父，却也是听着外祖父的故事长大的，受的是霍家女的教导，自然明白霍家名声何等清贵，霍家不能有一个做舞女的女儿，也绝没有母亲是舞女的外孙女！”
谢岚不待老夫人说完，便打断她要说的话。
“我与母亲是霍家弃女，也只能是霍家弃女！”
荣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
霍风华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当年尚未及笄的霍风华早早便说过“此生有幸为霍家女，日后便是嫁人，也是霍家的出嫁女，而不是谁家的儿媳！“
可命运弄人，现在人们说起她，却只说一句：“是那个与工部尚书一夜风流生了个女儿的舞女啊。“
“你母亲……又是何苦！即便不为家族伸冤，也有安稳日子过，不过是艰辛一些，好歹一家人还在一起。“
“……老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霍家不能背负着污名苟活。“
“你母亲……如今怎样了？“
“母亲在我四岁那年便害了病，没能熬过去……去了。“
荣老夫人怔然，半天才问一句：“你如今多大了？“
“回老夫人，还有三个多月，我便十五了。“
“华姐儿已经，已经去了十多年了？“
谢岚没有回答，老夫人却像是一下子苍老十多岁。
“华姐儿啊，我的心肝儿肉……怎么就，十多年了……“
谢岚不语，却想起母亲每每提起荣老夫人，神情与提起外祖母差不了多少，都是满满的孺慕之情。
想必……当年也是两位老人捧在手掌心里疼宠的娇娇女吧。
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