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此?”薛继的目光终于从手中的杯盖上挪开了。
许琅垂下了头,沉声应他:“不求其他。”
现在的刑部尚书不是旁人,正是陈绍。明面上去见陈绍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薛继死也不会低头求他,就陈绍的心眼儿,绝不可能答应帮这个忙,若是薛继真去找他,只怕他转头就上报秦胥了。
不过,以薛继现在的权力和地位,想要不惊动刑部尚书,在刑部大牢保下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薛继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他边上拍了一下他肩膀,叹道:“你这回可是给我出了难题了……成,我出去一趟。”
许琅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喜色,起身朝薛继作揖一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多谢清之!”话音落罢不过片刻,眼看薛继挑帘要往外走,许琅下意识喊住了他,问道:“你去哪儿?”
薛继看着外边满院秋意,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有些恍惚道:“我找汝卿问问。”
“他……合适吗?”许琅微微皱了眉头,面色有些迟疑。
徐阑是当今圣上的亲信之臣,他就是秦胥放在朝廷之中的耳目,这么多年来徐阑处事从未有过私心,事无巨细皆为秦胥效力。想让他帮这么一个忙,可能吗?
“总得试上一番,说不定呢?”
在本朝官制里一直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部门——门下省。
照理而言,圣上的诏令由中书省草拟,经门下省审核,再交尚书省执行下发。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书省和尚书省的位置上往往都是圣上亲信,门下省已然形同虚设。
如今这个势头则更甚,中书令与尚书令一同暂代丞相职权,门下省已经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几乎沦为养老之地。
薛继到中书省时,徐阑正好就在正堂,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旁下人端来茶水之后便识趣的退下了。薛继目光扫过徐阑手中握着的官印,心里了然。
还真是省事,门下省的官印都直接放在中书省了。
徐阑见他落了座,这就暂时放下了手里忙活的事务,轻笑道:“我正想说让人把这给你送去,你就来了。”话说到这稍微顿了顿,神情一转严肃了些,随口问一句:“突然过来我这儿,所为何事啊?”
薛继指尖点着桌面,垂下目光敛去心中思绪,再抬眼时,任谁也看不出端倪。“汝卿兄,我听说刑部大牢滥用酷刑逼供,狱中哀嚎是刑部大牢方圆五里之内都能听见,可有此事?”
“确实。”徐阑不以为意,刑部不是第一年第二年这样做,他早已见怪不怪。
薛继眉头紧锁,小臂撑着桌面,目光定在了徐阑身上。“这不是什么好事,此风亦不可长。”
徐阑有些无奈:“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纵使有心整顿,也无从下手。”
薛继默了片刻,很快又道:“你在刑部数年,应当比我更清楚此举弊端。”
徐阑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眼里挖掘些什么,只是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可以直说来意,你我都不是圣贤,有些阴暗了数百年的角落不是我们能照亮的。”
果然还是藏不住。
薛继心里暗自叹息,既然徐阑不愿藏着掖着,那就干脆直来直去吧,想着,将脸上的伪装卸去。
“有一位从许城押送入京的许通判,可否让人多加照拂?”
“何意?”徐阑皱了眉问道。
薛继沉声直说:“我与许琅相识二十年,交情匪浅。他是许琅的叔父,年迈之躯,经不起这些,只求免了狱中酷刑,不求其他。”
徐阑闻听,突然笑了:“你的意思是,借我的门路行包庇之事?”
“此言差矣。”薛继坐直身子正色看着他,大有要争论上一番的架势。“陛下只说将涉案官员押送入京,一一审问,再行定罪,圣旨及法律明文都从未规定过‘严刑逼供’这一条,怎么能算包庇?”
“你容我想想。”徐阑收回了目光,已然再次手握门下省官印,回过神应付起桌上堆积的公务。
没有明里拒绝,也没有直言禀告圣上,那就是有回转的余地,或者说是有答应的可能。
此事已经算是成了一半了。
“多谢汝卿兄。”薛继起身道了谢,诚心实意朝人欠身颔首,随后转身走离开了。
不知何时,徐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薛继远去的背影,下意识皱了眉头。他从一摞信疏纸张下抽出信纸,提起一旁轻轻悬着的笔,在纸上落下寥寥几字。
只是,还没进入正题就顿住了。
徐阑犹豫了许久,心里翻来覆去思索一番,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将信纸揉成一团,转手投入一旁的火盆之中。
事后,薛继自己都没想到,徐阑当真会在此事上帮他一把,着实出乎意料。
长宁七年开春之际,那些个获罪的官员或流放或处决,再看刑部大牢中,空阔的牢房中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陈大人请——”
只听见一声铜门被推开的刺耳声响,幽暗的牢狱中出现了一束火光。
一个狱卒手里提着灯走在前边,他身后跟着的人一身官服,看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身份,这是刑部尚书陈绍。
陈绍缓步走在牢狱之间的走道上,目光扫过栏杆里边一个个或消瘦颓靡或瘦骨嶙峋的身影,突然,目光落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他停住了脚步。
只见这间牢房中的人一头白发凌乱披散着,面色憔悴衰老,身上却是整洁干净,看似硬朗。
一看就跟其他人不大相同。
“他怎么回事?”陈绍皱着眉头问道。
一旁狱卒顿时心中一紧,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交代。
陈绍看了看里边的人,又看了看跟前显然惊慌失措的下属,顿时明白了什么,怒斥道:“混账东西!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如此行事?生怕这里边关押的少了一个你是不是!”
那人急忙摇头辩解,直呼冤枉:“冤枉啊大人!这、这是徐大人说,说许通判年迈,莫折腾他,就当积德行善……还吩咐了不必上报。”
陈绍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徐大人,徐阑?他都晋升去中书省了,怎么还会插手刑部的琐事?徐阑特意吩咐,还不必上报,那岂不是圣上的意思?
可……陈绍打量了一番里边这位许通判,心里仍有疑惑。这人什么身份?陛下若是要保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放了不就得了?
一时半会儿是琢磨不出什么东西了,陈绍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出口处走去,嘴上还不忘厉声吩咐:“都仔细点儿,少在这时候招惹是非。”
待走出了刑部大牢,外边明亮的光一时有些扎眼,陈绍稍稍掩了掩眉目,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劲来,这才喊来下属官员,沉声道:“查一下许城押来那个许通判。”
长宁七年深秋
在秦胥铁腕治下,各地官员尽数被清扫了一番,或流放或处决,处置最轻的也都革去官职逐回了家中。纵观大周官场,经此一事还能屹立不倒的官员,已然所剩无几。
薛继处理了堆积成山的一摞又一摞政务,整宿整宿待在尚书省过夜,忙得焦头烂额,有时甚至看不清处置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人。
天色又暗了下来,王衢送来了晚膳放在一旁,转身给薛继点上了烛灯,正要欠身退下,只听见薛继惊呼了一声。
“主子,这是怎么了?”王衢稍稍抬起目光,试探着问道。
薛继紧紧攥着手里的这一份名单,这是刚处置完的江陵官员,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吴衍。
对于吴衍,薛继与他算不上多相熟,可也是有过几面之交,此人是圆滑世故精于官场之道,算不上有意贪污腐败,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竟然,竟然也在名单之中。
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了。
“此吴衍,是彼吴衍吧?”薛继话音之中有些迷茫,指着上边白纸黑字,伸手推到前边,示意王衢过来看。
王衢接过之后仔细看过,心里亦是大为惊诧,吴衍在江陵名望不小,这么多年了,历经两朝,竟然倒了……
“真是他。”
薛继撑着额头垂下了目光,指节一下一下按揉着脑袋两旁,暗道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儿,吴怀安还在他身边呢。
提起吴怀安,薛继又想起一事来。
吴怀安初入京城时有许城传信之事立下大功,当今陛下登基不久就对他寄予厚望,栽培之意显而易见,他年纪轻轻在御前露了脸,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只是吴衍既已获罪,必定要被革职抄家,难保吴怀安不会选择回江陵尽孝……若是他回了江陵,那他之前种种功绩,岂不全然白费了?
当年答应了吴衍照拂他这少爷,如今总不能弃之不顾。
薛继脑海之中思绪万千,实在焦虑发愁,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半晌,他揉了揉额角,沉声吩咐了一句:“你去喊吴怀安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