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继一席话必然激怒御史台一众言官,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那些事不关己的官员也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朝为官,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一个道理——切莫招惹言官。言官一张口,那伶牙俐齿能颠倒黑白,将人从天上云端拽下万丈深渊。
“薛大人是真不谙世事呢,还是想不开了要自取灭亡啊……”
群臣之中议论纷纷。
陈渝皱了眉头,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座上的天子,心底思绪翻转,脸上渐渐云开雾散多了几分笃定。
“天要他亡,他能奈何。”
“陈大人是说……薛继?”
陈渝轻哂,眼里掠过一丝充斥着算计的精光。
“御史台。”
周围官员一阵哗然,瞟了一眼正慷慨激昂与薛继争辩的程不惊,又试探着看向一言不发的秦胥,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这是……陛下的意思?”
陈渝不语,他只是揣测。不过,他敢笃定这揣测不会有错。
再看已然唾沫横飞争吵不休的言官,人说狗急跳墙是真不假,这些个御史已经将炮火转向了秦胥,直言陛下杖杀御史是阻碍臣下进谏忠言。简而言之,明里暗里斥骂秦胥刚愎自用。
显然,这些言官跟陈渝想到一处了。
这些无端的揣测说错不全错,说对又算不上全然正确。薛继这么大胆直言撤除御史台,并非秦胥授意,却又正合秦胥心意,真要论起来,大抵是不谋而合。
秦胥听了好一会儿下边的争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此事当廷争议也未必有结果,两位爱卿都稍安勿躁,容朕想想,往后再议。”
薛继适时的住了口,回到自己的位置垂手站立,不再多言。
而程不惊正在气头上,哪里忍得下这别去劲儿,看见薛继后退了就更是咄咄逼人,直指着薛继面朝上首喊道:“陛下,这薛继居心叵测,您万不可为他蒙蔽!纵观千百年,自御史台设立至今,进谏忠言无数,怎可轻言撤除?”
“够了!往后再议!”秦胥的声音比方才沉重了许多,其中怒意显而易见。
程不惊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再多言,紧锁着眉头退回了文官的行列之中。
“退朝!”
一片跪拜,山呼万岁,秦胥脚步沉稳,朝着后边的御书房去了。朝臣起身各自散去,三五成群并排窃窃私语,还有甚者时不时斜眼窥向薛继,不得不说,薛继今日的举动是震慑了满朝文武,在场之人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太大胆了。
薛继走出殿外,看见了一个不该看见的面孔。
“表兄。”陈绍没急着离开,就在门口等候着,薛继一走来,他就凑上前欲与人攀谈。
薛继脚步一顿,心中稍稍一紧,老实说他很多年没见到陈绍了,若这人还是儿时那模样……他是真不愿搭理。可这人迎面就来,他避无可避,也只能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介安?”
只是寻常的唤了一声,陈绍却是僵住了。薛继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也不会想到陈绍对这‘介安’二字有多排斥。
‘介安’这字是薛继给取的,陈绍从小就知道。父亲、母亲、就连教书的先生都整日讲薛继挂在嘴边,当然,除了薛继之外还有陈渝。整个江陵不知多少人将这二人捧上了天,以至于陈绍听的最多的话就是“你若是能像陈渝薛继一般”“薛继十七岁就中举了,陈渝十七岁已经得安王重用”……这二人几乎是他的噩梦。
可他不得不靠近他们。
“表兄今日之举令人钦佩,只是太过急于求成了吧?”陈绍拱手欠身,面上带着一丝如有若无的笑意。
心高气傲之人,再怎么掩饰也做不来谦谦君子。薛继心中轻哂,面上却不显露。“多谢提醒。我也提点你一句——靠山则猎,傍水则渔。眼光是要放长远,可这太远了啊……怕你够不着。”
陈绍心中顿时怒气横生,一口牙齿几欲咬碎,却又深知此时不比在江陵家中,只能是敢怒不敢言。陈绍一口气堵在心中,连几句客气话都说不来,薛继也没打算给他面子,他不言,薛继自然也不语,两人就这么干站着,气氛稍显的有些尴尬。
“薛大人这是回尚书省?”陈绍已经没剩几分笑容,又不想这么僵持不下,便象征性的问了一句。
“本来是的,这不是陈大人将我拦下了?”薛继直言道,压根不考虑陈绍尴尬与否。
这话算是让他说死了,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两人默契的出奇,似是下意识迈了一步,顿了顿,四目相接,又各自移开目光。
还是宫中的太监打破了二人的僵局。小公公应该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缺乏历练,匆匆忙忙赶来就看见二人气氛尴尬,愣是磕磕巴巴半晌才把话说清楚:“大人您、薛大人,额、陛下……您,陛下召您去御书房。”
薛继早已不耐烦了,再这么跟陈绍耗下去只怕他要忍无可忍当场撕破脸。既然给了台阶,不下去他是傻子。
“陈大人,失陪了。”说罢,薛继面含笑意看向了一旁的小太监:“公公辛苦。”这就负手背在身后,转身往后边的御书房去了。
陈绍看着薛继远去的身影,心里一中名为欲望的东西露出了苗头,他深知从小到大就没有人看得起他,只因他的母亲出身瓦舍。愤怒之余,心生恨意:他们拥有的名利,我终有一天要抢过来,我遭受过的白眼,要让他们百倍偿还。
他拦下了方才过来传唤薛继的小太监:“小公公,陛下这么急着传清之兄是有什么事啊?”
小太监心里犯了懵了,这两人刚才还好似水火不容呢,怎么这就突然亲密了?还清之兄?只是片刻恍神便又清醒了,这哪是他该管的事儿。
“奴才只是下人,哪里知道陛下有什么事。”
陈绍闻言也不恼,笑意更甚,借衣袖挡着,顺势往人手里塞了一荷包,这东西落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必说也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公公辛苦,陈某入仕不久,对朝廷内外一概不知,往后还请公公多多照拂。”
这小太监也是个新来的,还是头一回遇上别人口中说的‘行贿’之事,窃喜之余还有些忐忑,四下打探一番便急忙藏好了东西,朝着陈绍欠身道谢:“奴才多谢陈大人,大人往后有事只管吩咐。”
陈绍心中暗喜,这就是成了?听人说先帝在世时,大太监黄笙一案事发,宫中太监再不敢与外臣有牵扯,怎么今日竟如此顺利……
若是薛继见了必定要捧腹大笑,新来的搭上新来的,两头都懵,可不是顺利得很吗。
御书房
秦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奏折,直到桌上的一盏热茶完全放凉,他才挑眉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人。
“撤除御史台?”
薛继站了许久,腿脚已经渐渐发麻,冷不丁听见发问,这才回神应声:“是。”
登基之后的秦胥身上似乎多了一种属于天子的威严,只是一言不发便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许久,久到薛继以为该有一个时辰了。
秦胥停了笔,抬起头看向了他:“你揣测圣意?”
这是以往的宁王从未有过的气势,直到这一刻薛继才明白何为君臣,只是这么一眼,教他明白了何为如履薄冰。
薛继比从前更为谨慎了些,低头应道:“臣不敢,今日朝堂上臣说的一切都是心中所想所感,发自肺腑,出于忠志,绝无迎合陛下之意。”
话音落罢,秦胥目光如炬,还直直看着他,薛继只觉要被这目光烤化了。
秦胥突然哂笑道:“朕说过,还是喜欢你真性情的模样。”
薛继已是满身冷汗,心里暗自腹诽,您这气势压迫之下,哪儿还有什么真性情?早听说宁王秦胥喜怒不定,登基为帝反倒更甚了。
心中敢想,嘴上未必敢言。薛继尽力调整了一番心态,试着找回从前与宁王秦胥对答时的姿态。
“臣明白了。”
秦胥收起了方才的一身气势,神色如常:“朕知道你的意思,你与朕倒是心意相通……只是朕仍有顾虑。”
薛继稍稍皱眉,很快就猜到了答案。“陛下担忧程不惊?”
“正是。”秦胥饮了一口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方才朝堂上被激起的怒火渐渐冷静了下来。“程不惊是老臣,他若不自己请辞,朕恐怕不能随意撤了他。”
薛继暗自思索,有些犹豫道:“撤去御史台之后程大人也未必要告老还乡,可以酌情调任。”
秦胥沉吟片刻,虽说古往今来这些言官大多数是一做就做到老,少有将御史调任他部的先例,可是律法爷从未规定过御史不能调任,大不了就破这么一次例,开一次先河。
如此想来……倒也不是不行。
秦胥看向了薛继,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凝重。“那依你之见,他该调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