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伊咏向上走时,恰巧遇见从上面下来的无惨。对方用一种孤僻冷傲的眼神俯视着她,黑发被夜风吹的凌乱,有几缕落到梅红色的瞳前,像是要将其割裂开来,一如他们错过的四百余年。
尽管相貌不同,伊咏却明白,无惨认出她来了。这个相遇过于突然,以至于她还没有想好什么开场白。
同样的,鬼舞辻无惨盯着她,晦暗不明的神色中也悄然浮起一抹无措与茫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代表自己等了四百多年的复杂心绪。
“……山崖畔的花儿开了。”沉吟片刻,伊咏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她道:“一起去看看吗?”
走在来时的乡野小道上她就看见了,河岸边的荻花纷纷扬扬,路边的长春花和桔梗花摇曳生姿,花瓣细嫩柔软。那揉碎了整个春天的美景,在地面上织成了一片广阔的花海,呈现在了天幕之下。
“夜间赏花?”无惨面无表情的问。
嗯,真是烂透了的开场白,不过……很符合富冈伊咏的一贯作风。
好像是被拒绝了。伊咏眨了眨眼,刚想再说些什么,不知何时缭绕在她身边的黑雾虚握住她的手腕,将伊咏整个人一下子抛向了空中。
她没有调整身形以便于落地,因为她知道有人会接住的。无惨一只手摁在她的后颈,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耳畔,而当他低垂下眼眸时,两人的黑发交织在一起,像是沉缓铺开的水墨画卷。
“你身上有山茶花的味道。”伊咏对他说道。随后,抬眼间,有些微微愣住了。
她看着他那轮廓凌厉的下颌线和修长上挑的眼部轮廓线,似乎意识到了四百年的时光,足以让那个瘦削单薄、神情孤傲暴戾的少年,不复存在。
恍惚间,伊咏似乎听见了青年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但那轻笑很快便转变成暗沉的叹息。夜风中零落的碎叶声遮不住他在她的耳畔的轻声低语。
无惨道:“你身上也有山茶花的味道。”
伊咏还沉浸在四百多年的岁月时光,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含义,便模糊不清的低喃一声。
须臾,或许是一刹那间,似是蒙着淡淡云雾的吻落在她的唇畔,携着清冷的薄冰与淡雅的山茶花香,蜻蜓点水般的轻柔。
梅红色的双眸微微弯起,拥着她的手不自觉的收紧,无惨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中,苍白的面容有了一丝暖意。他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声音裹挟着百年光阴间的缱绻:“找到你了。”
盛开的繁簇梅花像是倒映在无惨的眼中,绚烂璀璨的梅红被夜色包裹起来,有着夜色将至的微凉。
伊咏怔忡了许久,直到脚接触到了神殿处的光洁地面,向来淡然自如的神情也像是醉了酒般的恍惚,甚至还染上几不可察的微红绯色,不得一丝缓解。
无惨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相当淡定的环顾四周,望见了坐在风铃廊檐下的太阳神和继国缘一。
察觉到他的视线,太阳神将金红色的眼瞳微转,唇角微弯,对着面前的黑发青年笑得一脸灿烂。他挥了挥手,说道:“无惨,你回来啦。”
继国缘一在一旁安静的坐着,望见伊咏的身影后,眼瞳才微微一亮。
但是走过去的他却被无惨面无表情的拽住衣袖,后者低下声音,趁着伊咏还晕乎着无暇顾及其他,单刀直入的问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她身边?”
缘一老实的回答道:“同行者。”
“……”无惨发觉这也是个呆的,眉角一挑,又道:“为什么而同行?”
这也是神明大人的业务范围吗?缘一怔了一瞬,念及无惨真的实现了他的祈愿内容,他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伊咏想去找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我的兄长,但她失忆了,而我还记得路……”
未婚夫?
无惨的表情冷了下来,缘一自然也细致入微的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便停下来不说了。
不过很快,大概也就是浮光掠影的一瞬间过去,红眸青年遮住眼部深处的阴霾和不悦,眼瞳中又盛起虚浮的笑意,他道:“可否问一下你们兄弟二人的姓名……我说不定是曾见过的,未婚夫妻一同来此祈愿的并不在少数。”
分明勘破对方的假笑,却不明白为何的缘一想了想,回道:“我叫继国缘一,我的兄长名为继国严胜。”
“严胜?”太阳神蹦蹦跳跳的凑了过来,在无边的暗夜里,他的存在就是最炽烈的光芒。
他转身离去,不多时,手中拿着两个挂着银色流苏的许愿牌,晃了晃,递给缘一,解释道:“给,这两个是连在一起的哦。其中一个祈愿者的姓名是继国严胜。”
缘一盯着上面的内容,深红色的眼眸聚焦在这些小小的字符上,良久未能移开眼。
【祝严胜君武运昌隆。——八邑悠书】
【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担当起继国家的家主应尽的责任,保护好妻子和未出生的后嗣……胞弟,一切安好。——继国严胜书】
写到他时,笔迹是断的,明显是准备收尾。然后想起什么,长久的停留令木质的许愿牌晕染一片墨迹,而后才提起笔,补上这短短六字。
尽管只有六字,但兄长大人在他走后的岁月,也仍挂念着他……看着这个许愿牌,缘一想道:或许他们兄弟二人一同出生这件事,并不是象征血腥与征伐的不详诅咒,而是一件弥足珍贵而又极其幸运的事。
珍贵的事,是需要好好珍惜的。
“八邑悠。”好奇的瞅了瞅陷入沉思状态的缘一,眯了眯眼,太阳神对无惨道:“太好了,伊咏找回了她真实的姓名呢。”
无惨却用否认的眼神看了祂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这只是她的伪装罢了,才不是真实姓名,就像他曾误把她当做是产屋敷家的侍女“伊子”。
听见自己的姓名被唤起,伊咏飘飞到天际的思绪才像逐渐收拢的风筝线般,一点一点的抽回原地。
她面色复杂的看了无惨一眼,而无惨的视线余光也恰好在看她,二人一对视,纷纷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伊咏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个代表友好的吻,嗯,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然后,她把这段话在脑里无数次重复循环,这才面色如常的接话道:“或许。”
“今日夜色也深了,你们就在此歇息一晚吧。”太阳神邀请道。而后,祂凑近伊咏,单纯的笑了笑,孩童般稚嫩的面庞看上去十分无害。
祂悄声道:“我看的出来哦,伊咏的真实身份……不需要睡觉的话,就和我聊聊天吧。”
伊咏点了点头,无惨却瞪了祂一眼,后者无辜的眨了眨眼,补充道:“如果无惨感到寂寞了,也可以过来的。”
缘一将落款为“八邑悠”的许愿牌递给伊咏,自己紧握着另一个,弯下腰,与孩童模样的太阳神平视,向太阳神请求道:“这个……可以赠予我吗?”
“当然可以。”太阳神应允道:“你们是兄弟嘛。”
“谢谢。”缘一又笑了,珍重至极的将它和吹了十余年的笛子放在自己的衣兜一侧。他似乎很容易对这些微小的幸福而动容,露出"神之子"这一称号背后,属于人类情感的真实一面。
待缘一去房屋休憩后,不需要睡眠的三人相互看了看,下一瞬间,十分有默契的齐齐翻上了神殿的屋顶。伊咏相当端正的坐着,太阳神盘坐着腿,撑着下巴,无惨睥睨他俩,作为司厄神殿一道靓丽的站立式风景线。
火树银花不夜天,今宵尽兴不归眠。
望着远处闪烁的星星和寂静深邃的夜空,伊咏却无端想起这句诗,想看那绚烂的烟花将空中染上绮丽的色彩,恍然间,白昼将代替夜空爬上天幕边角,于是万物周来复始,永不消逝。
太阳神对她说:“伊咏,我是代表太阳的神明,是刚从高天原下来的新神。本来应该有自己的神社的,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降落在了无惨的神殿上空。”
“然后你就一直赖在这里了,整整三百七十八年五十三天。”无惨轻哼一声,声音清冷的补充道。
太阳神吐了吐舌头,继续对伊咏讲起四百年前的事。祂道:“四百年前其实这地带并不太平,但无惨一来就收服了许多妖怪,阴阳师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渐渐的,司厄神社的威名传播开来……”
太阳神的声音轻柔平缓,像是冬日温暖的阳光,将河岸边覆着的薄冰悉数褪尽。伊咏听着祂说话,心头莫名就有了一丝倦意。
她轻轻的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无惨坐在了她身边,仅仅是相隔一纸的距离,甚至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和感触到他将外衣披在她身上时……无意间触碰到她脊背的指骨。
“这个世界向来是无序的,我在这漫长的四百多年中见到了许多……”无惨道:“万物千变万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唯一。这一次抓住你,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百年……亦或是千年?”
他知道她在听,但同时又不希望她听得太明白。
“无惨……你想说什么?”伊咏轻声道。
漫长而至的回答散落在风中,遥远的天幕升起了太阳的第一丝曙光。黑夜再度被白昼占据,浮尘在指尖翩跹,细碎的光凿破云层,将大地上的生命亲切的搂入怀中。
“千年后,或许人类会忘记我的存在。”
他道,睫羽轻轻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却又没有映得耀日的余晖。他只是栖息在黑暗深处,像濒死之人抓住漂泊在涌浪上的浮木,眼瞳前倏然落得一片寂静的叶。
——届时,请你不要忘记我的存在。
还有……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