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怡去书房找毓和商议。门没关，大敞开。王静怡探头一看，书案上放着一幅画，毓和正在聚精汇神地欣赏。书房当中，横一具金丝楠木翘头案，清代早期，长三米，宽一米，高一米半。此画案，造型稳重大气，双面满雕夔纹龙，全牙雕刻气势宏伟，尺寸硕大，气息沉穆，背面雕刻云牙纹，雕刻十分细腻，古意盎然，保留品相甚好。靠窗口，一套明代红木太师椅，长约半米有余，宽约半米，高约一米。两椅，一几，成套难得，椅与几，体型极为硕大，尤如宝座之姿，庄重典雅。背板处镂空雕刻如意、葫芦等纹饰，寓意吉祥福禄。整体雕刻精致细腻，坐面牙板溜肩鼓牙，边缘起阳线翻卷回纹与腿足交圈，线条硬朗流畅，皮壳红润自然，实属难得佳器。正南墙，摆一清代红木八仙桌，方形桌面，长宽均一米，高一米。此桌通体为红木质，质感柔滑细腻，做工精致讲究，方腿马蹄回纹足，有四平八稳之势，四面起阳线围绕，更显硬气优雅。拐子工纹饰清雅脱俗，细节处理干净利索，独具魅力。南北墙转角，立一明代中期花几，半米见方，高一米。此花几做工考究，束腰收紧较多，膨出的肩膀圆润饱满，充满力量，四足呈内翻马蹄足，整器空灵通透，雅意盎然。上摆一圆形玻璃金鱼缸，三五尾锦鲤，嬉戏游玩，凭添几份活泼生机，无限趣味。北墙，设一清代早期楠木罗汉床，长三米，宽一米半，总高一米。此罗汉床，制作严谨，在硕大尺寸下，器物不失儒雅、随和之神韵，乃大匠制作。采用弯足、独围板，板面雕刻三寿图，整体造型简约适度，比例十分匀称，雕刻精致细腻，尤其寓意吉祥如意。据史料记载，明清两代的厅堂，常以罗汉床为中心，供主人和贵客使用。在北方城市，罗汉床一般正中放一炕几，两边铺设坐褥、隐枕，榻前常置榻凳或榻几，放在厅堂待客，作用相当于现代的沙发。王静怡咋舌叹服：爷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闲倚床榻览古籍，挥毫泼墨绘丹青。或约三五同好，齐聚雅室，品茗论道，目鉴古画；或抚琴弹奏高古清曲，逍遥自乐，以终天岁，不虚此生。毓和一招手：贤侄来得，好不凑巧，移步参考一二，可好？王静怡近前，发现是八大山人的花鸟写意画《竹石栖禽图》，立轴，水墨纸本。左侧突兀屹立的一块巨石，上栖一只单足俊鸟，眼睛向上，直视青天，瞪着大眼，特别是上眼睑加三撇，像电波一样，好似前方有什么声响传来，使小鸟提高警惕，黑眼珠转到后眼角，眼白大露在前眼角，头顶羽毛炸起一簇，像是随时预备着，振翅高飞。瘳瘳几笔，把它的惊异与胆怯，绘画得生动又传神，有味又可爱。恰如画史评议，“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它这小眼神，活像三岁幼童，重进医院注射室的精神状态，既惊慌，又恐惧，又知道躲避不掉，既寒噤，又悚然，还逃无可路，唯有蜷伏在妈妈怀里，时不时抬眼瞄一眼外头，纯真让大人羞惭，怯懦让父母怜爱，对接下来善意的谎言，心有不忍，却不得不配合。右侧配以疏竹数竽，潇洒刚劲，挺拔荒率，绝无半点俗气。左上角题识是一首自作的诗，“净云四三里，秋高为森瘦，此之埋一峰，家住富阳上”。书法【钤】在芙山房（白文方形印） 。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狂草怪伟，笔墨酣畅，一派大家风范。诗末落款，壬申，二月，八大山人。上【钤】八大山人（朱文无框），下【钤】钤】何园（朱文方形印）。右下角【鉴藏印】 武林袁氏春圃珍藏印泥门宝秘。王静怡笑道：白眼相向，独立睥睨，斜眼对人，八大山人呵，怪人怪鸟，怪石怪竹，一般人理解不了，欣赏不来。毓和说：因为古典文化，思想境界，有一个“儒道佛”知识的传统门槛，现代眼力，审美观赏，还有一个精神领悟，心灵觉醒的感触。王静怡说：独立孤高，半疯半癫的青藤，更出神入化。毓和说：这个半僧半道、半哭半笑，孤独、寂寥、清冷、傲岸的八大，比你还怪？未必！他语调轻柔，眼神快活。王静怡说：八大在一首题画诗里，夫子自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毓和轻言细语，缓慢道来：书画史上，每一个让后人顶礼膜拜的先师，都敢于突破前人经验束缚、敢于撒野、敢为人先。所谓“癫张醉素”，所谓“米疯”，所谓“郑痴”，是对张旭、怀素、米芾、郑燮等人的褒扬。王静怡说：试想一下，去掉这些疯、痴和醉、癫的狂野个特，思维和普通人一样，循规蹈矩地过日子，那书画史上，还会有他们的位置吗？毓和说：独出心裁，独具匠心，独立特行，鲜明的个人风格，方是书画大师的三昧真火。王静怡说：一直在琢磨件事，现在科技发达，一幅古书画，要看有高清摄影图片，要挂有高清印刷图像，为啥非得去拍卖会一掷万金买来？毓和说：去博物馆，我只能隔着展柜一米远去看，展厅里不能很亮，我也不能拿手电筒去照，要鉴赏，或临摹，很多地方，确实看不清。王静怡说：一幅画买来，欣赏，或分享，只要不造成损伤，可以翻过来、掉过去，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还可以脸凑得很近，甚至去闻一闻。毓和说：二姑娘，太耿直了，易闯祸，我都想捂你的嘴。王静怡说：恕我直言，你这幅八大山人的花鸟写意画《竹石栖禽图》，在海外的，内地的，港都的拍卖会，都抛头露面过，都被人高价买走了。毓和说：据圈内传言，皆说卖主与买主，是自己人，只不过左手倒右手罢了，价格却翻了百番。王静怡说：不见外，不打自招，唯有哼哈。毓和说：有一本书叫《宝绘录》，是晚明松江的一个文人张泰阶伪造出来的绘画著录，里面什么书画都有。王静怡道：据说，他先把这本著录，故意散播出去，等到产生社会影响，在市井很有名之后，再根据著录造假书画售卖。毓和说：大家一看，这些书画在著录上都有，也就愿意掏腰包了。王静怡说：市场有需求，古董商就会刻意迎合，你们不是想要文献中那些大画家的作品吗？我来给你们伪造！毓和说：一个女孩子敢这么玩儿，有种！方某佩服！王静怡白眼一翻：笑话！敢情在爷眼里，小侄邪祟附体，是怪物。毓和一抱拳，慢声细语地说：不敢动问淑媛有何见教？鄙人就是好奇，你咋这么没安全感？王静怡闻言，泪水就在眼圈内打转，她咬着牙，不让眼泪掉出来。毓和不忍直视，低头闭目，默念般若波罗密心经：观自在菩萨------王静怡仰面，静待泪水自干。附近有商贩在吆喝叫卖。老鼠药要否？一药死一窝哟！一吃死一家哟！香瓜要不要？二块钱一个！不甜不要钱，白送啦！啤酒，饮料，腊八粥，瓜子，花生，冰淇淋。良久，王静怡哽咽道：和爷闲聊，能长不少学问，何乐而不为呢。毓和说：翰林世家，倒是最清贵，目下无尘，笑傲王侯，好样的！王静怡明朗欢愉地背诵：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毓和说：忘年交，知已亲，把这幅画，奉送给贤侄留念。王静怡像被当胸打了一拳一般，慌忙后退，连连摆手拒绝：折煞我也。使不得！没道理！她从来没有伸手讨要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占便宜的习惯，何况是这么贵重的馈赠！在这白吃白住，她欠着人情呢。这么好的画，没机缘还没眼福，不是金钱就能买进的。不能要，绝对不能要。毓和说：别个要，我还不给呢。王静怡脸憋得通红，反复地说：不要！白给，我也不要！你爱给哪个给哪个，我绝对不要！无功不受禄，我恕难从命！毓和说：古人书画，我视为至宝，别个当厕纸，除非能够变现换钱！与其被坑骗，被毁坏，还不如交给珍惜的人，代为传承。王静怡急得直跺脚：爷愿意和我做忘年交？我是这么愚蠢、怯懦、脆弱、自私，害怕承担责任，爷凭什么愿意和我做知已呢？毓和说：当然，你是敞亮人，我愿意。即使你多疑、记仇、腹黑，没关系，我愿意。王静怡说：爷可以送去拍卖啊！肯花大价钱买来收藏的人，更有条件惜护及传承，更擅长转让及买卖。毓和说：爷不差钱，爷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王静怡说：世族脸面，太重要！请爷放宽心，小侄自然要相帮，这是双赢的事。毓和说：虽说败落，也不至于阿猫阿狗，都能够踩头上屙屎屙尿吧。王静怡说：法律是社会的底线，执行不能打折扣，惩罚不能和稀泥，治理不能搞平衡。公民打抱不平，是良知善行，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否则世上再无英雄。毓和说：英雄被恶人整治成废人，坏人就会肆无忌惮地欺诈好人，把好人也逼上梁山，也变成恶人。王静怡说：管住坏人是硬功夫，用好英雄是软实力。毓和说：想不通哟，他们这么勇猛，怎么还这么不懂高低进退？王静怡说：打一枪，换一地，抱着侥幸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