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古画需要同时代同品质的古纸,宋代纸片比黄金宝贵百倍,真不是给钱就能解决的问题,除非宋版书,或宋代画,糟烂朽败到实在没法再利用了,才会把残片高价转让。这个可巧遇不可强求,必须耐心等待机缘降临。无名古画一直滞留在王静怡手上。唐宋书画,不管是真迹,还是临本,都弥足珍贵。放在恒温箱里,根本不敢挪动一下,看一眼都是奢侈,摸一下都是罪过。唐版宋本,笔墨都开始稀疏,裱绢与画纸上都能清楚地看得见丝丝的纹痕。在无明光的暗室内,王静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若干遍,总觉得这幅《晴雪暮归图》是真的,她鉴定略知一二,修复略懂一二,装裱略会一二,不是专职画师,不敢抱着太多想法,妄下评判。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可又不能让古董圈外的人知悉,只能让业余画师藏锋帮忙鉴定一下。藏锋大惊,睛睁得像灯泡:天呐,哪里搞来的啊?您!王静怡微微一笑:私藏,只要谈得拢,没有什么借不到。藏锋细细看,也感觉奇怪,两人一商量,又用了实验室的X光透视。这一透视,画幅上诗堂处立刻就显现出南唐内府的收藏印“内合同印”朱印和“集贤院御书印”墨印。右上角侧边有赵佶的瘦金体字“王维《晴雪暮归图》”。画幅上钤圆形双龙印,“政和”、“宣和”的骑缝印。两人头抵头,凝神盯视,越看上面的那些圆形双龙印,政和、宣和的骑缝印,越觉得是真的,这些都是宋徽宗的收藏印。双龙印,圆形,对。政和印,长方形,两字一印,也对。宣和印,一字一印,正方形,也对。王静怡摆摆头,转转脖,揉揉眼:至少属于宋摹唐本。裱边上钤三希堂精鉴玺。藏锋抬头看她一眼:看仔细。三希堂精鉴玺!三希堂是乾隆的御书房,里面收录了历朝历代的精品书画和绝世珍宝无数。三希堂精鉴玺,就是乾隆皇帝最爱的一方印玺。挨着这方印玺的旁边,还有一个“乾隆御览之宝”。王静怡指点道:这也是乾隆皇帝的印玺。有这两个印戳,那这幅画就是真迹无疑了。左下还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鉴评,“神品”印,“福临书斋”印,还有董其昌的收藏鉴品印戳,“王氏藏宝馆物”印,“安岐之”印,“蕉林书屋”印,“江宁朱曦收藏”印,“张大千收藏”印。两人断定这幅《晴雪暮归图》是王维的真迹,惜乎没唐代的印鉴,为保守起见,暂定属于宋摹唐本。即使是国外私人收藏,终有归还的时刻,但如此珍贵的文物,既然有缘得见,便应当留下原始资料,以备国家归档。古画不能长时间曝光,当时在鉴定前,藏锋用专门设备从多个角度拍了几十张高清照片,细节纤毫毕现。大部分鉴定工作,其实是对着照片进行的。鉴定结束以后,这些照片也就装入档案袋,存档入库,放着做备份。王静怡提醒:拍摄文物不能使用闪光灯。闪光灯里的紫外线和红外线会对一些文物造成损害,让它们发生氧化、褪色等现象。藏锋把摄影机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我拍的相片,能和别人一样吗?我告诉你,这是鉴定时,必须用到的原始资料。不知哪个白痴把它扔了出来,被我捡了个大便宜。王静怡抬腿,一脚踢过去:你骂我?多洗一套,权当赔礼。接下来的程序是修复,罚你全程追随跟拍,听没听见?藏锋笑嘻嘻躲闪:得令!能大饱眼福,吾巴不得也!为何要修复?上港都的拍卖会,准备卖钱啊!拍卖图册上那些复制品的精确度,能跟这母本比?王静怡挠挠头:这种国宝级别的,国家会参与竞拍?左右为难呀,我头都大了啊!你这是给我下套吗?藏锋笑呵呵:我要拿出最高水平,拍得最好。我要对得起你嘛,免除你后悔啊!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摄的,每张的右下角,王静怡都用墨水写着一个号码。她排了排顺序,编号为1的照片是《晴雪暮归图》画卷的平铺全景;下面的十几张是俯拍的画卷分段特写,细节清晰,笔触纤毫毕现,还附了一把尺子。这些照片联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晴雪暮归图》。再往下,则是各种角度的特写,就连题跋、隔水、天头、地头这些画面以外的东西都没遗漏,甚至还有几张是举起原图,让阳光透射过来,以便看清其中绢层纹理。藏锋都为王静怡捏了一把汗,并表示:你是真胆大。王静怡啐藏锋一口:呸,逼鸭子上架,将我架火上烤,还有脸说我胆大?藏锋打哈哈:赶上了架,活鸭子,也还有机会跑嘛,你是艺高人胆大呗。嘴上说怕,心里有底咧!王静怡嫣然一笑:饶舌,干你的活!跟姐混不会亏,不赚钱,也能长见识。普天之下,几人能摸到唐宋真迹哦。藏锋是顶级摄影师,对拍摄书画显然很内行,镜头涵盖到了方方面面。看完这一整套照片,对《晴雪暮归图》真本的情况,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这幅画在照片里保持着原始状态,画面发黑,绢色发灰,上头残缺、漏洞之处不少,还有些污渍,可见在海外没少受苦。藏锋笑道:这一桩买卖,太划算了。运气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王静怡叮嘱:邀功请赏时,要注意技巧,不要把我泄露出去。此画卷在技巧上,明显有唐朝绘画的特色,而且有宋徽宗的印,“宣和中秘”印记。在宋代,该画已经增加了一层绢制底衬,有效地进行了对其的保护。这方底衬左右各比原画长出三分之一,左侧有15枚收藏章,右侧有17枚,可见其收藏辗转的经历之复杂。在宋代底衬下方,是一幅浅白色长卷,原画位于右端,左侧则为历代收藏者所增题跋,钤有“乾隆御览之宝”。藏锋眉开眼笑:此画始终有较为专业的养护,故此虽然已经将近一千春秋,依然清晰如故,保存完好。王静怡说:据藏家讲,是三十年代,在天津,从清宫流出品内,收集到此画的。藏锋说:画面,印鉴,题跋,目测模糊不清,需要清洗,重裱。王静怡说:正是,要不然,怎么在我手上?藏锋说:国宝呐,可惜要还回去,哀乎!痛哉!国家想得到,必须砸重金来港都收购。王静怡说:你想出卖我?通过这些相片,悄悄把消息递上去!藏锋说:既然要卖,多一个买主,又有何妨碍呢。王静怡拿起阳光透射相片,举着让藏锋看其中绢层纹理:此中有蹊跷?破之,可喜可贺。藏锋摇头,表示看不懂。王静怡说:讲究,多了去!按规矩,题跋一般在作品之外,立轴写在装裱的边缘,手卷写在尾纸或是隔水上,册页则写在白页上。收藏印多盖在裱件的接缝上。但有的作伪者采取金蝉脱壳的办法,保留原装裱,挖出书画本身,再将伪本嵌裱进去。藏锋问:这个不是唐画真品,是假冒伪劣?王静怡又拿起几张相片:你看衬托下方,再看裱的接缝,还有尾纸边缘,看出什么来了没?藏锋说:似乎有重影。唉,别卖关子了,看得我眼珠胀,想得我脑仁痛。王静怡说:外层比内层小,盖不住啊,里面的比外面的大,漏出来啊,恰好发生在这一关键部位,是不是有点过巧?看起来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藏锋说:里面的比外面的更贵重,裱匠别出心裁,刻意包装的,收藏的。咦,你是说画里有画,画中藏画?王静怡说:一点就通透,愚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