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婉的情绪陡然由高昂转为低沉,宛如急流没入了荒漠。她再叹息一声,唉,这道理其实也浅显得很,明白得很。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女人要总那么傻气,那么作贱自己,还是免不了要做花做草做猫做狗的。可浮世茫茫,像我这样的女子,竟要凭什么自立呢?“挣钱的确太不容易了,尤其是个女孩子家!”
总算找到了契合点,阿莞方才觉得原来流婉的心并非铁砣一块。论及自身,她无非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罢了,那样地惶然,那样地愁绪。阿莞叹息一声,继续说,现在人人都喜欢谈论挣大钱,谈论那些会捞钱的大老板,谁去在意一个弱小女孩子家挣点钱多不容易。长得平常一点的去做工,老板看中你的年青气壮,哪会把当成个女孩子;长得漂亮一点的,大家都觉得你注定是不安分的,注定要去吃那么一口青春色相饭。要是你心里真有那么一点不安分,真有那么一点作贱自己,你就会被千钩百挠地引逗坏了,什么都身不由己。是啊,身不由己可是这世上最大的苦楚。百年忧乐随他人,这是个什么样的宿命!流婉忿忿地说,又何止是女人,即使是那些自夸堂堂七尺的须眉男儿,哪个敢说自己是顺着自己,自由自在地活着的?比如说翔文,还有我哥哥——提到了炳觉,流蜿陡地哑默了,她有什么话欲说还休。阿莞颤了颤唇角,见状又不敢吱声了。屋子里仅剩沉寂,一只老式挂钟突然响了起来,“当当当”有如擂鼓鸣金。阿莞留心数着,很奇怪,它打了二十九下,大概数错了或者它坏了。钟鸣刚息,先前引阿莞来见流婉的那个红衣绿裤的丫环就披着月光霜色推门而入。她端来了一盘糕点和两杯茶水。吃吧,流婉含笑指着糕点说,粤菜厨子的手艺,味道肯定赛过仁宝斋的糕点。多吃点,这是夜宵。阿莞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拈着品尝了。很特别的糕点,甜而不腻,又让阿莞想起了从前的日子。阿莞倍感惊奇,她细嚼慢咽,默默地想着为什么在这两天里自己的感觉像被谁施了魔法,总会陡然地将神经的末梢敏感地伸入那过去的日子。她想不通。那丫环御了糕点茶水之后并没立即就走,而是捏着嗓子对流婉说,小姐,不好了,大少爷和客人在书房里吵起来了,他们吵得好像很凶。丫环瞟了瞟阿莞,目光里满是戒备之意。让他们吵去吧,不会出事的,百年恩爱的夫妻还要吵架呐,何况两个大男人。流婉表示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来,你退下去吧,再过一个钟头,如果他们还在吵,你就来通报我。那丫环应允了一声便退下了。阿莞很想向她问个详细,碍于流婉不以为然的态度,只得作罢。流婉也吃了两块糕点,她无声无息地抿了几口清茶,然后悠悠地说,我猜他们一见面肯定是要吵架,果然如此。我哥哥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或者说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有火一般热烈的内心,很多时候这成全了他,很多时候又会害了他的——那是肯定会的!阿莞立即顺应流婉的话想到了炳觉,想到了与炳觉两目相对的一刹那。的确如流婉所说的,阿莞在炳觉的眼中最先看到的是两团炯炯的火,与翔文眼中两片湿润的云翳迥然不同。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眼光,很是引人的。可能,翔文从来没跟你说过有关我和我哥哥的事,因为我看得出你对所见的一切充满了很大的好奇。流婉盯着阿莞的双眼不放,说,翔文肯定不会跟你说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将自己的内心掩饰得极深极严,让重重的矛盾在其中沸腾不止。其实就我,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因为我与翔文相识也是极其偶然的,和你一样。阿莞又想到了自己与翔文的三次相遇,她感到流婉说的“偶然”二字似乎太简单了点。犹如一块满是破洞的黑布无法盖住一团蓬勃四溢的白烟,阿莞觉得自己与翔文的相识相遇彻头彻尾地破绽百出,而且鲜明得很,可阿莞说不出哪有什么不对。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在作永无止境的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