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眼里,她绝对是青年才俊的存在。出入无陋巷,往来皆名流。平步青云,事业有成;领导器重,后辈仰赖,廿年余便得到了常人穷尽一生都罔得的名利、金钱。每当深夜,月光逐照水彩鸢华的大理石餐厅,她则在昏暗灯光下静静出神。为何偏偏在应有尽有,门庭若市之时,忽生倦怠。难以自抑的名利场恹恹。白日的逢场作戏,夜晚的倚窗抱膝。新鲜感驱使她还搬了两次家,却都在某一眼刹那,生发似曾相识。她活过这一生,她这样想到。她自知低靡,向公司告了个小长假,回了自己外婆县城的家。北方县城,飞机落地,流风的冰凉爽清让她如释重负、怀抱半开。她终于离开了汴京,回到生她养她的土地。深夜,明月高挂,她无意间推开高楼的阳台储物间,听见那呼啸萧瑟的风声,窥见云层之间磨砺翻腾的闪电,北方秋夜深凉的安静和寂谧,胡旋的风正透着那老旧松垮的纱窗灌进来,她看着天黑欲雨,想着刚才外婆出去拽车棚,便拿了把伞急匆匆地去接。才出去没几步,狂风大作,惊雷四起,暗云翻涌,骤雨倥偬。猝不及防间,一串狮子团大的金雷,且打在眼前的地面上,冒出丝丝青烟。她惊异失色,回身奔走一步之间,只听得骨头碎裂的声音,噼啪作响。之后,仿佛化作了一阵青烟;而灵魂,正在风雨飘摇的这个世界中睥睨。“你醒了。”
眼前的人递上一碗水。她来来回回睁了几次眼睛,终于是睁开了。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衣,头发蓬乱,眼眸倒是清亮,“你醒了吗?喝点水吧。”
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但想了想自己当下的状态倒也无碍。她就着碗喝干了水,还是有点渴。他倒是很有眼力见,“我再去给你倒一碗。”
回来时他捧了一坛子水,她端着鲸吸了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他坐在石凳子上问。“Camellia.”她方说完就有点埋怨自己雷劈傻了似的,脱口而出还是公司里的名字,未及补救,对方回道,“你好,我是David.”“......”这回轮到她哽住了。她略一思索,还是称呼他为大卫,“大卫,我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我山中行猎,捡到了你。”
“我在...山里吗?”
“昨夜忽然起雨,闪电之后,疾雷劈树,又闪电时你从悬崖坠下,挂在了树杈上。”
这光秃的灰墙,家徒的四壁,水渍的屋顶,破漏的纸窗……她恍惚了一下,无半分迟疑地,抬手给了大卫一个耳光。“!”
出其不意,大卫坐得板正的身板狠狠一皱,周正的表情闪现了微微的一丝涟漪。“疼?”
他迟疑片刻,摸了摸后脖颈,“倒也不……”“我掐自己的腿也不疼,我们是全在做梦么?”“你不疼的原因可能是,”他敛了眉,指指她的腿,“你的腿…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她试着抬起腿,果然,动弹不得,原是昨那雷没把她粉身碎骨,也没把她身首分离,不过是简单让她残废。“大卫哥哥,”峥泠女声,“你昨儿猎到那雪鹿我们觉着还是不要吃了,给你拴院子里了,你找点吃食喂喂它吧。”
大卫闻声转身进了院子,也并无多余的安慰给到她。若照她平时的调性,定会制算个合理踏实的计划,逐步拆解、各个击破地解决难题,然而这次,紧绷之后仅稍作喘息,未休息充分便忽地重又抻开,只有抻断的风险。她望了一眼大卫转身的背影,凝睇半刻,只是沉默地躺下又闭上了眼睛。“这头鹿可生得好奇怪,通体洁白,鹿角更是晶莹如玉,要不是被你轻松俘获,还以为是什么神祗显灵。”
昨日女孩掉下来之后,这鹿就藏在深林的显处窥着,他赶去张弓,它是躲也不躲,径轻盈安然地站在那里,他就走上前去连同女孩一起扛了回来。“我从不信鬼神之说,村里久未收获,适逢此鹿已算运气。”
这厢正说着,那雪鹿周身竟摇动光尘下来,一瞬间晨曦倒灌,草木回摆,大卫家木屋上空七彩浮游,一阵流光溢彩后,村庄下起雪来,微雪缥缈在刻钟之内变成了雪虐风饕。“芫茜,你快归家吧,要大雪封山了。”
“这鹿……”“留下我照看。你先回去。”
“这下好了,村里粮仓空了,这又下起大雪,难不成真要闹饥荒。”
那只雪鹿仰头望着弥天大雪,嘴角竟浮现了向上的弧度。芫茜在临走之前愤恨地看了一眼它,它却单望着穹苍动也不动。大卫正要回屋生火,雪鹿却纵身跃进了森林。大卫赶紧操起猎枪追了出去。雪鹿在密林中左蹿右跳,身形矫捷,大卫在身后迅疾追奔,也与之时即时离。森林中有所谓“密林深处”,迷宫一般,最老练的猎人进去也蒙头转向。行至密深,雪鹿翩眇停下步伐,回望紧追不舍的大卫。“村庄数年水患,庄稼连年欠收,尔等却依然自如,你们以为这是得了谁的庇护?”
“……”你不会想说是你吧,大卫腹诽。“看顾好那个女孩,来年春日,如你院里那株茶树开花了,就带一朵活的来这密林找我。”
语罢,雪鹿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密林之中,行迹无觅。可我的院子里并无茶树。大卫心想。他收揽了弓箭,想回去时,却看到来时路被厚雪冰封。他才迈步,竟一脚踏空,坠入雪塔,半身埋了进去。寸步难行,方才追鹿时明明只是雪舞弥烟,这倏忽之间,竟是雪如松塔。他将身上黑衣脱去,系在箭头之上,射中了一棵松树将自己拔了出去,踩在大树之间,踏枝而归。如果他肯回头看看那降临的暮色,便可看到那一轮圆月,正诡秘高皎地挂在遥远的青天、村庄的一角,逐明了白雪皑皑的归家路。他到家时,门已经被沉雪彻底压下见不到,大卫想起里面还有个人,便掏出怀里的火枪折了段树枝,点了个火把,烧开了家门前的厚雪,挤进了门里。她这时候刚刚睡醒,睡眼惺忪之间眼前也是一黑,屋子里黑咕隆咚地,一丝光都没有,这让她萌生了一丝惧怖,惧怖刚生的间隙,她就看见大卫从满是白雪的门口挤了进来,手上拿着个火把,点起了炉子。她畏惧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因这大雪而噎了回去。“这……”“暴风雪来了,可能要封上个半个月,这期间,我们就靠地窖里的米和盐巴生存。对了,你叫茶花吧。”
她愣了愣,歪头想了想,确实自己的名字也可以是茶花。而大卫却些许不安地联想到,那朵活的茶花。活的……茶花吗?暴风雪连着下了十几个日头,那不见天日的日夜,大卫只是窝在地窖里,白天他焖好饭,生好火,平日里的一日三餐就是让茶花用盐水泡饭,茶花就是一直坐在床上,盖着个小毯子在腿上,雪没化,倒也是不冷,奇怪的是,她还是可以呼吸。她在看见大卫时问,“我们被大雪埋了不会窒息吗?”
大卫说:“没关系,这个房子有通风口。”
然后他就钻回了地窖里面。风雪停的那天,大卫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直不停歇。他推开门去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灿烂的太阳融化了一点点的雪化成水,让门可以推开。雪倾泻下来,洒进了屋里,茶花看到了外面灿烂得烧眼的太阳,长吁一口气,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卫收拾了院子,飞也似的扫干净了雪,抬头竟看到了院内的一棵枯树。他进了森林,砍了一堆树枝,劈劈砍砍、拼拼凑凑,给茶花做了个轮椅,垫个小垫子上去,问茶花:“要不要出来晒晒太阳。”
茶花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大卫把她抱到外面的轮椅上,叮嘱:“就在这里别动,我出去一会就回来,有什么不好的事你就把门拴起来。”
大卫穿森林东走,他家在村子南边,一场大雪后,他只觉得这树林有了些变化,但具体什么变化还是难以分说。村里的居民大多聚居森林东部,那里不比大卫的家是个零星落单的孤筑,村落阡陌交通,颇为规整。可是,当他踏上这片仿若烟墟的死境,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难以置信:鬼火氤氲之下,只有断壁残垣和枯死稻田,毫无人烟,而本该覆盖这一切的大雪,却离奇地被雾汽代替。大卫颤抖着嗓音,来回逡巡大声呼喊:“芫茜,红婆婆,桃爷爷……”到处回荡的只是他无助的呐喊还有缥缈的烟尘。穷索还是一无所获,他懊恼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废墟上,迟迟地抬头望着蒙蒙的天空,明明南边是阳光灿烂,为何这东边竟是阴风呼号,尘埃萎舞,宛若将死之人般僵冷。须臾痛苦后,复入密林。他知道村庄的西边是安支希尼河,从西部蔓延出去就是荒漠,东部村庄往外是石滩,南边是悬崖瀑布,更南是平原,北边则是祭坛和寺庙遗址,因着信仰枯竭,多年无人涉足,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死地。虽弃置许久,但如若村庄险急,要什么可以集体躲避的避难所,那只会是祭坛下的洞穴,生活于此的祖祖辈辈曾在下面挖出过一个地宫,但因几年前地宫里死了一个少年而被讳莫如深地晾置。既然只有彼处,大卫决定与其原地踯躅,不如去那个地宫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