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抹黄色褪去,整片大地就迎来了一个象征着枯寂的季节——隆冬。对于那些坐拥良田千亩的富人来说,冬天的到来并没有什么,无非就是加几件衣服的事情罢了,可对于那些衣不蔽体的穷人来讲,冬天可是真的要了他们的性命!此时的塞北,大雪纷飞,不论穷人还是富人全都缩在自家的床榻上。无他,今年的塞北实在是太冷了,就连那些每年都喜欢裹着厚厚狐裘大衣去赏雪看梅的官宦子弟,此刻也全都点燃了家里的暖炉,收起了跳脱的性子,开始安静下来。一户灯火通明的大宅院里,有个穿着紫色貂裘大衣的年轻人,双手正捧着一个暖炉,不停的打着呵欠。“小紫,这雪也下了好些日子了吧?”
年轻人突然歪了歪脑袋,看向房间角落里正在不停为地龙添加柴火的丫鬟。名为小紫的丫鬟,见自家少爷问话,倒也不急着回答,用手里的火钳先是拨了拨正在不断燃烧的木炭,然后才抬起头,笑脸嫣然的答道:“少爷,可不是嘛?今年的雪下的可真大,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
年轻人闻言,清秀的脸庞一凝,双眉赫然皱成了一个“川”字。“我穿着狐裘大衣,屋里还烧着地龙,尚且遍体生寒,这让那些勉强只能维持温饱的老百姓怎么办啊!”
年轻人内心隐隐作痛,不禁为城里的那些穷人担起心来。“小紫,你留在这里,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年轻人对仍在拨弄柴火的丫鬟淡淡吩咐了一句,顺从衣架上取来一件蓑衣,当即就披在身上,然后走了出去。“少爷,你走了我该怎么跟夫人交代啊?”
小紫看着年轻人将要离去的身影,不由大声喊道。当夜,淮宁城赵家的少主赵子龙把城里木炭铺里的木炭全部购买一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连夜带着七八个家奴把这些木炭全部分给了那些烧不起木炭的穷人家,这让城里那些富户不由暗自腹诽其败家。可更多的淮宁城人家却是对赵子龙极为赞赏,赵家少主这些年也不知道一共做过了多少这样的事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赵子龙才带着昨夜分发木炭的家奴回到赵家。强忍着自己的疲惫,赵子龙先是对跟着自己冒雪跑了一夜的家奴答谢了一番,这才拖着自己疲懒的身躯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可还没等到他走到小院门口,就被迎面走过来的妇人直接给抱在了怀里。“我的儿,那么冷的天,你昨夜一声不响的就直接出府去了,要不是小紫那丫头说漏了嘴,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快告诉娘,冷不冷?”
同样裹着厚厚狐皮大衣的妇人抓住赵子龙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小心的搓揉着,然后不停的朝着自己儿子冻的有些通红的手上吹着热气。“娘,孩儿不冷,孩儿身上可还穿着您前些日子特意送给我的貂裘呢。”
赵子龙语气轻柔,细声安慰着面前满脸心疼之色的妇人。这妇人正是赵子龙之母,赵家的主母——楚瑛。赵家三代单传,到了赵子龙这一代,不仅家里的老祖宗宠着,母亲惯着,就连在外一贯手段铁血的赵家家主也都对自己儿子的一些“败家行为”不闻不问。而赵子龙自幼便天性善良,看不得一点点的不公不正,对于那些穷苦人家,更是每每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尤其是到了一些有灾害的日子,更是亲自去为他们送米送粮。淮宁城里,不论男女老少,哪怕是一些赵家的对头,提到赵家少主赵子龙都会情不自禁的竖起一个大拇指,道一声赵家小儿是真好人啊。赵子龙一路被自己娘亲拥着走进了房里,又好生安慰了自己母亲一阵,做出了下次再出门一定会提前通知她的保证,这才把心疼自己的慈母给送走。躺在自己柔软的床榻上,也顾不得脱去厚厚的衣服,赵子龙就直接扯过自己的鹅绒棉被,沉沉睡去,他,太累了。这一觉,赵子龙直接睡到了下午日头将要西垂的时候,期间就连小紫喊他吃午饭,都没有理会。腹内的饥饿感早已压抑不住,可赵子龙眸子里的疲惫却一扫而空,一觉醒来后,他的精神头已然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让小紫把中午的粥给重新热了一遍,然后一口饮下,满意的打了个饱嗝,赵子龙翻身下床,对着窗外依然不断飘落的雪花重重一叹。那些人家可有的罪受了,只是希望昨晚的那些木炭能多少帮到他们一点吧。算算时间,这时候也估摸着快到了晚课的时候,和小紫说道了一声,赵子龙就直接朝着赵家书房而去,他父亲赵武正在那里等着他。赵子龙虽是赵家独子,且很受府里老太君的宠爱,可他对自己的父亲却很是敬畏。赵武,身为江楚王朝的戍边大将,不仅自身实力强大,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对于治家的要求同样也是极严!过去,对于赵子龙的一些看似小孩子行事的做法,赵武并未加以阻挠,一来是因为赵子龙还小,有着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二来自然就是赵家家大业大,经得起这样的挥霍。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赵子龙一路来到赵武的书房,刚迈进屋子就看到自己父亲正站在书桌前泼墨。赵武自然也是发现了自己儿子的到来,不过却没有加以理会,依然是自顾自的埋头于书案上。许久,赵武才直起了身子,坐在椅子上,挥手示意赵子龙上前。“子龙,你昨夜又去给那些穷人送炭去了?”
赵武看着自己的独子,脸色平静。“是的,父亲,这样的日子,让那些苦人家怎么活啊。”
赵子龙抬头,面色带有一丝担忧。“各家自有各家的活法,这么多年以来,若是人人都像你以为的这般不堪,遇到点小灾小难,就需要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济,那么又何来的我江楚王朝的大世?”
赵武冷然道。“可,可是……”赵子龙听到自己父亲的话,当即就要反驳。“可是什么?”
还不等他说完,赵武就直接打断了赵子龙接下来的话。“你要知道,唯有知道自身的处境,才会有不断攀爬的动力。如果一个人饿了,不用劳动,就会有人把吃食送上,渴了就有人递上茶水,那么这样的活法还有些什么意思?想要过的更好,当然需要自己不断的去争,去努力,去奋起,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看到自己儿子被自己说的面色发红,赵武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继而说道:“这社会啊,有它自己的道理,我和你这般说,也不是要你不再去做善事,行善行,而是希望你明白,一个人的生活,取决于他自己,绝不是其他人可以轻易帮的上忙的。”
赵子龙垂手而立,安静的聆听着自己父亲的教诲,虽然一下子接受不了,但心里也清楚,赵武所说都是事实。而接下来赵武所说的话,却是真的让赵子龙惊恐了。“我昨夜接到密报,边境上的黎族又不安分了,已经有几股骑兵进入我江楚边境,他们又要开始劫掠我江楚子民了。”
赵武的语气很淡,可赵子龙却能感觉到其中的一股凛冽的杀气。“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让你知道,施舍一些吃食给那些穷苦人家,护得他们一时温暖,不过是小善,而真正的去边疆护我河山,让我江楚子民远离战火纷扰,这才是大善。”
赵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自己的儿子道。“可父亲,我纵然有心杀敌,可是却并不曾真正摸过刀枪啊,这又如何上得了沙场?”
此时赵子龙的心里已经完全认可了自己父亲的话,但想到自己十几年来虽是读了一些书,却根本没接触过刀剑,面色不免有些尴尬。“我并没有让你随我去战场的打算,关于你的事情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明天我走后,你也会被我送到一个地方开始习武,但愿你能忍受得了那份苦楚。”
赵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子龙,你觉得你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赵子龙开始出神想着父亲会把他究竟送到何处的时候,赵武突然打断了他的沉思。赵子龙站在原地,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一双明亮的眸子对准自己父亲:“我是个平常人,我也只想看到所有人都和我这样没有太多的烦扰。”
“唉,子龙,你是个好人啊。”
不知为何,这句明明应该是赞赏的话,从赵武嘴里说出,却带着一抹叹息。赵子龙可想不到那么多,心下满是欣喜,父亲居然夸我是好人,原来我是个好人。好人虽好,可好人却过不好啊,叶辰废了那么多口舌要把自己儿子送去习武,真的是为了自己儿子以后更好的去做一个好人?扯淡,有哪个苍鹰不护自己的犊子?更何况他赵武身为江楚有名的武将,又岂能不为自己的独子早做打算?这么做,他不过是想着,有一天即使是他不在了,赵子龙也能开开心心的去做自己的事,有能力去做自己的事!他,不希望自己的“好人”儿子受到伤害,决不允许!江楚王朝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发展本国的经济,对于黎族的一些小打小闹并不曾真正放在心上,更何况,现在的皇帝陛下自从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江楚已赫然呈现出一片盛世景象。黎族这个时候想要来打秋风,却正是江楚朝廷展现实力的时候。而他赵武,作为朝廷镇守塞北的镇北大将,又岂会放任黎族胡来?赵子龙前脚刚踏出书房,楚瑛就从书房后面的帷幕里走了出来。这位出身南方的大家闺秀,此刻正皱着秀眉,有些不满的望着自己的丈夫。塞北虽说常年要经受战火的侵扰,但这些年来,赵武坐镇边关,随着一系列铁血手段的施行,黎族至多只是些小打小闹罢了,那些所谓的战事,根本登不得台面。而想到自己儿子即将要去的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楚瑛心里就隐隐作痛,开始心疼起自己的心肝宝贝来,赵子龙这十几年来在她的溺爱下,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冷不防的就突然要被他父亲给送到南方去,她是怎么都放心不下的。“不经一番彻寒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子龙的路,我自有道理,你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
赵武看着自己发妻那满脸的忧色,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赵武望着自己妻子坚定的样子,又想着这几近二十年来对她们母子的亏欠,脸色不觉间已是彻底暖了下来。“瑛儿,我虽是江楚武将,但我更是子龙的父亲,我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赵武幽幽的叹了口气。楚瑛当年也是名动整个南方的才女,自是极为聪慧,闻言心里却是猛地一突,她抬头盯着自己的丈夫,语气有些急促:“莫非这次黎族的动作……”赵武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陪伴自己一路风雨的挚爱,无奈的点了点头。见此,楚瑛却是眼圈一红,上前紧紧的抱着自己的丈夫,喃喃的道:“子龙走了也好,我们都要好好的,都要好好的……”这一夜,赵府从权威最重的老太君,到即将远征的叶大将军,再到温柔贤惠的赵家主母,全都没有半点睡意。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君在忧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楚瑛忧的是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但凡事总是有些例外的,赵子龙就在回到自己房里后,和丫鬟小紫随意聊了几句后,便香甜的睡去,他对明天的南行既有害怕,又有兴奋,两相冲抵下,竟是格外疲惫,所以老早就熟睡了去。……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整个赵府就在一阵战马的嘶鸣下,开始极速运转起来。赵武在楚瑛的服侍下,穿上战甲,戴好披挂,之后夫妻二人便携手去给老太君请安辞别。二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有出门,老太君便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赵武看着自己母亲满头的白发,虎躯一震,饶是在沙场上杀人如麻的他,也是不禁眼眶湿润,战场不如商场,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二人齐齐给老太君见了安,然后楚瑛从两个大丫头手里接过老太君的手,亲自服侍其坐下。“娘,您怎么来了?那么冷的天,怎么也应该是我们去给您见安才对。”
楚瑛看着自己的婆婆,话语温婉。“媳妇儿,儿子又要走了,为娘的不来看看,实在放心不下啊,只是这些年来,实在是苦了你了。”
老太君有些怜惜的把楚瑛的左手放在自己手心,然后轻道。“孩儿不孝,让娘亲担心了。”
赵武语气有些低沉。“赵武,你父亲走的早,撇下了咱们孤儿寡母两个相依为命,现今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切切记得,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赵家老太君对自己儿子细声道。“等会你就要走了,孙子就让他午后再走吧,我这把老骨头想再好好的看看我的乖孙一眼。”
老太君的声音很轻,但侍立一旁的楚瑛闻言,两行清泪却是流了下来,眼尖的丫头见大奶奶落了泪,也是赶忙递上手绢。楚瑛有些哽咽,却还是强笑道:“娘您说什么呢,凡儿只是出门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了。”
“唉。”
叹了口气,老太君闭上了双眼,挥手示意赵武和楚瑛离开,就这样端坐在房中,一动不动。夫妻二人径直来到赵府大门外,早有一队身着铠甲的赵府亲兵等在那里,见到赵武,十来人齐齐翻身下马,单膝着地,抱拳喊道:“拜见将军!”
点了点头,赵武右手虚抬,示意众兵起身,然后从一旁老管家手里接过缰绳,伸手抚了抚自己爱马的鬃毛,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温柔的道:“我走后,娘就交给你了。”
“夫君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楚瑛的眸子微红。“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赵武在楚瑛耳边轻语。“告诉子龙,他爹在边关等他。”
话音刚落,赵武猛然挥动马鞭,双腿夹紧马腹,当先冲了出去。其后十骑骑兵紧随而出,在马蹄的践踏下,整个大道上顿时灰尘漫天。大风起兮云飞扬,雪花落兮赴楚疆。谁人能解将军意?却看家中哭老娘。等赵子龙在小紫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天空中早已是泛起了鱼肚白,他起的虽早,但他父亲走的更早!父子二人,终是没能在离别前再见一面。正午时分,赵子龙,楚瑛还有赵老太君围坐在餐桌前,桌上的饭菜看上去虽格外诱人,但三人却是都没有半点食欲。老太君紧紧的握着赵子龙的手,然后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子龙啊,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奶奶再好好看看你最后一眼。”
闻言,赵子龙脸色却是大变,语气不由得更是有些慌乱:“奶奶,您胡说些什么呢?孙子只是出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了。”
赵老太君却不管赵子龙的话,一把把他搂进怀里,然后柔声道:“咱们赵家不欠任何人的,子龙,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你凡事顺着自己心意来就好,我,你母亲,你父亲都不会怪你。”
听着自己祖母这无厘头的话,赵子龙心里却是有些迷糊起来,不过离别在即,也不好再细问祖母,只当是老人心疼孙子,所以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一旁的楚瑛,静静的看着自己儿子,然后开口道:“凡儿,等你到了地方,记得每个月给家里写封信,也免得我和你奶奶记挂。”
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赵子龙突然埋头扒起碗里的饭菜,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涩涩的。草草的结束了午饭,赵子龙也终于要上路了。赵府门口早有安排好的小厮,驾着马车在外面等候。这次来送赵子龙的只有他母亲一个人,赵老太君一天之内接连送走儿子和孙子,此刻正偷偷的在房里抹眼泪,怕孙子见了心疼,索性就不再出府了。“子龙,这次就你一人独自向南,凡事切要学会隐忍些,外面不比家里,可不能再由着性子乱来了。”
楚瑛有些郑重的道。对此赵子龙早就知晓,这番南行,除了一名马夫送他之外,再无他人,用他父亲的话说,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人,又如何能够静得下心来学到真正的本事?“娘,儿子不在身边,您和奶奶也要照顾好自己。”
赵子龙的话语有些轻颤,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远行,难免心里有些伤感。……夕阳下,一匹马车在阳光的照射下拉起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慢慢的朝南而去……正德十五年,镇北将军赵武奔赴塞北疆场,其子赵子龙也开始了自己的南行之路。这一别,再相见,却不知又是哪年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