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翌日清晨,曦日和煦。
冯素贞锦帽貂裘穿戴整齐,特意围了一条翻毛回领,天香知道她面皮薄的很,只在一旁笑而不语。
“李大人,谁放你进来的?”杏儿的声音突兀地自门外传来。
“我…我找冯绍民!”被她问得愣了一瞬,李兆廷不知作何回答,索性不管不顾闷头往里闯。
杏儿一看这还了得,忙伸手拦在他身前,扬声提醒道,“公主、驸马!李大人求见!”
话音刚落,身后的门扉呼啦一下打开,天香气鼓鼓地牵着冯素贞的手,将她拽出来推到李兆廷面前,“说吧,找她什么事。”
李兆廷见她二人举止亲密、同起同卧,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苦笑道,“自然是,公主抗旨,在下该如何复命的事。”
冯素贞哂笑道,“李大人,公主何曾抗旨,你我倒是该商量商量尽速筹办婚礼一事。”
一盆冷水浇下,李兆廷愕然呆立。
昨天辗转难眠思索了半夜,天香一旦没名没分地守在冯素贞身边,他便有理由奏请朝廷接回长公主殿下,再视情况安排个政治联姻,这对虚凰假凤的鸳鸯就此各自天涯,公主也有了真正幸福的归宿岂非一桩好事。
谁想竟情势骤变。
“那……既如此,二位婚前务必端正行止,不要私相授受,免得…免得落人口实!”李兆廷热血冲脸,脑袋发热不知轻重,梗着脖子说出这番话来。
冯素贞那张绝世容颜刹那间惨白似雪,她是读过圣贤书考取了功名的人,他的话立时与指责她们放-浪形骸之意联系了起来。
“呸!一派胡言!”火冒三丈的天香公主将嘴里的甘蔗渣啐在了他脚下,“本宫问你,冯绍民入土了吗?”
李兆廷一脸茫然,“啊?什么意思,冯兄这不是好好活着呢么?”
天香冷笑着上前两步,逼视着他,“那先皇赐的婚怎么就不作数了呢?冯绍民从始至终都是本宫的驸马,你个猪脑子是突然失忆了吗!”
为防冷不丁挨她一下,李兆廷吓得连连后退,却不忘继续辩驳道,“可、可驸马的坟冢就在皇陵……”
“你!”
天香无话可说,被他堵得胸口生疼,可她无法容忍任何人诋毁冯素贞的清白,那个在自己心目中如青莲般高洁之人。
扬起甘蔗照着他脑袋直挥过去,哪知李兆廷早有准备,喊了一声“冯兄救我!”就窜到了冯素贞身后左躲右闪。
“公主,饶了他吧。”冯素贞说话间抬手挡了一下天香公主绝不容情的甘蔗。
不可置信地望进她那对波澜无痕的淡漠眼眸,天香倍感受伤,“你……你竟然向着他?”
自己的举动无意间伤害了天香,若再不出面干预,心上这根刺恐会与血肉永久长在一处,冯素贞无奈地阖目长叹一声,“李大人只是学识不精,容臣与他细细道来。”
她转过身面对了躲在背后的高大男子,眸中难掩失望之色,“李大人,依大明律,宣告死亡之人与原配之妻的婚姻关系自然终止,但若此女未曾改嫁,当此人再次活着出现之时,该如何判定他们的夫妻关系?”
“这……”李兆廷作为当年的榜眼,怎会不知冯素贞题中之意,心下明知无可辩驳,却故意避而不答。
冯素贞蔑然一笑,“还是由我来告诉李大人吧,该人与其原配之妻婚姻关系自然恢复。绍民既是公主的驸马,任何情之所至的行止都是恰如其分、不容置喙!”
无视他倒抽一口冷气后百感交集的目光,冯素贞解下围在脖颈上的回领,露出昨晚天香留下的痕迹。
天香心疼极了,趁他盯着冯素贞呆怔之时,上前用全力给了他狠狠一脚,“乌鸦嘴!还在这儿碍眼!”
“哎呦!!!”
习武之人若没有手下留情的心思,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吃得住全力一击。
李兆廷苍白着脸惨叫一声,眼看着站不稳身形向一旁倒去,他向冯素贞仓皇地伸出手去,如同在溺水前拼命想要抓住根救命稻草的人。
事出突然,善心的“稻草”未来得及多想,抬手就抓住了他在空中乱舞的臂膀,提步在他肘弯稍一运力回推,便扶稳了那几欲倾倒的身子。
李兆廷疼得满头大汗哀声不断,冯素贞担心天香下手失了轻重,万一将他腿骨踢断难以向朝廷交代,便吩咐道,“杏儿,去请个郎中来为李大人看一下。”
杏儿将李兆廷的无礼之举全部看在眼里,满心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夸张地白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闻到挨近自己的心上人吐气如兰,李兆廷狂跳的心脏倏然漏了几拍,忍痛道,“冯兄,你妙手回春,不如,现在就帮我看看吧……”
冯素贞颦了眉刚打算回绝,天香绷着脸向一旁的懵怔看戏的侍卫开了口,“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李大人扶到前厅稍候,后宅岂是郎中外男随意进出的。”
侍卫闻言一窝蜂涌上前,不顾李兆廷的反对,七手八脚架起他就走。
冯素贞略一沉吟,轻声唤住众人。
“李大人,绍民即便做不成公主的驸马,也终究会是公主的夫君。并非绍民需要大明,而是朝廷需要助力。望大人以大局为重,不负皇上重托。”
她语调和缓温柔,言辞恳切坚定,李兆廷听在耳中痛在心上,黄粱一梦遽然清醒,他稍挺腰杆回首苦笑道,“冯兄多虑。”
“李大人,多谢!”
眼角余光扫到冯素贞拱手微笑的模样,李兆廷鼻子一酸摇了摇头,“不必……”
少年风月浮华尽,曲终人散终有时。望着那颓丧背影消失的转角正自出神,冯素贞手中的回领被人蓦地抽走,在醒神回眸间已围上她遍布红痕的纤细脖颈。
“公主……”
冯素贞深怀歉意地握住天香的手,微微低头用温润的唇淡淡地吻了吻,仿佛今早的闹剧她难辞其咎。
天香即欣喜于她破除桎梏的决绝,又恼怒于她给予温柔不分对象,气呼呼将她一把推开,嗔道,“扶了乌鸦嘴就得先去洗手!”
她的理由天衣无缝,难以回绝,冯素贞欣然接受,一脸宠溺地笑着回屋净手。
啃着甘蔗站在门口监督的公主殿下见她敷衍了事,恶声恶气喊道,“用皂角!认真点!”
“……”
自此以后,李兆廷借修养身体之名深居简出不问世情,冯少卿倒是时常来陪他略饮几杯,婚期一事更是颇为郑重地请他爻了一卦。
冯少卿见他掐指算过后凝神不语,忙问道,“如何?”
“卦象所示,唾手可得之事却要费些周折。”李兆廷呐呐低语之后自嘲地赧然笑道,“伯父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十卦九不准的名号,放宽心便是,还有什么是冯兄想做却做不到的呢。”
冯少卿闻言果真放下一颗心,捋着胡子颔首道,“贤侄说的是,就算真有什么事,公主也会帮她的嘛。”
好苦。
李兆廷饮下半碗治伤的中药,舌尖心底的苦涩使他深拧眉心。
“她二人鹣鲽情深,珠联璧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哪个不开眼的真要妨碍她们,那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
冯少卿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笑得促狭。
“公主金枝玉叶,难免娇惯些,她性子又急,和素儿打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就是没练过武,练过你就不会……”
再也听不下去他的偏袒之辞,李兆廷截住冯少卿的话,“公主自然哪里都好,可惜她非男儿身,长久以后又该谁由来承袭爵位呢?千辛万苦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难怪张绍民一直暗地力促此事。”
“素儿志不在此,无妨无妨。”
语毕,冯少卿洒然一笑,女儿那颗悲天悯人的心里到底装了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清二楚,所以经年别离他没有半分怨言。
冯素贞票拟好的公折源源不断的送来,天香此时正拿着宣慰使的大印盖得肩困手酸。
“这有用的也太有用了,写得比本公主看得还快,你说她不会偷摸藏了个内阁吧?”
杏儿给天香添上热腾腾的茶,“女官委任之后都出发离城了,驸马身边除了随军的主簿无人可用,不过她好歹是先皇钦点的状元,公主您和她比那不是……”
“自取其辱”几乎脱口而出,硬是被她咬着牙咽进了肚子。
“你想说什么?”天香黑着脸手持玉石大印,像捧着一件闪着寒光的凶器。
“吃亏!对,公主是太吃亏了。”杏儿往后退了一步,忙不迭地拉来个替罪羔羊,“这婚礼还没办,驸马连兵符都交了,害的公主每隔三日就得早起督军。”
“乌鸦嘴闹事的时候你不是在边上么,姓冯的论证了半天她已经是,而且始终是本公主的驸马,皇帝老兄也赐服赐册了,麒麟纹样的绯红官服她都喜滋滋穿上了,婚礼说到底就是为了轰轰烈烈地给辽东一个警告,本公主找不到理由推脱宣慰使的职责呀。”
天香说着说着竟然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已经有了夫妻多年的沧桑感,转念又咬牙切齿起来——
臭驸马真是个猪脑子,自己就应该给她一脚踢出府去,在婚礼前都拒不与之相见,她才能知道什么是新婚燕尔。
冯素贞此刻正在全神贯注写票拟,所有的公折都堆叠起来等待着最终落印。
天香以宣慰使之名行军政决断之权,众人已渐渐习以为常,就连归义军操演时也习惯了她睡眼朦胧地抱着甘蔗督军。
心情愉悦的冯素贞落笔都无比轻盈,她当然不会告诉天香,皇帝那份圣旨可帮了她不少的忙。
侍卫门外禀报,“先生,城外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
冯素贞停笔沉凝片刻,她想起天香念叨过一剑飘红离开前的承诺。
婚期将近,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