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长公主的凤辇于城门前徐徐停下,李天渊整了整衣甲,气宇轩昂地迈步向前,行至公主车架前不远处,正准备躬身行礼恭迎大驾,却听鸾架内传出天香公主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姓冯的,你敢?!哈哈哈……”
“等一下!别别别!你放开我!哈哈哈哈……”
听到天香公主与冯先生此时兴致正高,李天渊怎敢贸然行动,唯恐不小心唐突了这对旁若无人的亲密眷侣。
“住手!哈哈哈……你等着!本公主定饶不了你!哈哈哈……”
“哎呦!不行了,不行了,饶了我吧,哈哈哈……”
李天渊垂手肃立不敢发一声,心下却啧啧称奇——冯先生平日里看着端方持重,私下竟能将刁蛮霸道的长公主殿下随意掌控于鼓掌之中。
冯素贞的形象在吃惯了天香苦头的李天渊心中愈发高大起来。
他哪里能想象到,在垂落的帷幔后、昏暗逼仄的阴影下是何种情景。
天香整个儿的窝在角落里,一只玲珑的纤足赤-裸着置于冯素贞膝上,此时正被她捏在两手指间,在脚底涌泉穴上轻柔地按压。
如同一只无辜的待宰羔羊,天香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只能一边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一边控制不住地放声大笑。
“姓冯的,看本公主以后怎么收拾你!哈哈哈……”
“公主,请恕臣不敬之罪。”冯素贞低沉喑哑的嗓音被连绵不绝的笑声掩盖,她表面态度看似谦恭,手指间坚决的动作却是毫不留情。
她心底轻叹一声,因无论如何不愿让李兆廷有机会起那见缝插针之心,更不愿老父亲无谓地担忧自己的婚后幸福,被逼无奈剑走偏锋不得不如此。
“现在放手便恕你无罪!哈哈哈……讨厌鬼!欺负人……”
天香一时哀声求饶一时又厉色威胁,冯素贞拿不准她到底态度几何,柔声探问道,“公主胸中块垒可有稍解?”
“解了解了!哈哈哈!呜……”天香忙不迭的服软,心里却又委屈极了,泪水瞬间漫上长睫自眼角缓缓滑落。
冯素贞忙松解力度转而以指腹轻抚她足踝,面带不忍地自责道,“接旨后公主要如何罚臣,臣都甘愿。”
痒意并无停歇,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自脚心蔓延至小腹,天香不仅笑得腰酸背痛脸抽筋,现下不合时宜的情动连四肢百骸都一并软了。
可她气势不输半分,红着眼噙着泪,咬牙警告道,“那便做好准备,本宫今晚定要罚你到求饶不可!”
听懂了她言下之意,霞色迅速攀上冯素贞的脸颊,好在天香正自泪眼模糊,没功夫就此大作文章嘲笑于她。
冯素贞为天香系上纯白的暗纹锦袜,穿上厚重的翻毛皮靴,又把她自眼角滑落的泪水拭去,才将她紧拥在怀里解了穴。
“臣恳请公主手下留情。”冯素贞满怀歉意地吻了吻天香湿漉漉的眼睛,在她耳畔轻声细语。
哼,做完了错事才想起来求饶,晚了!
浑身酸软无力的天香奋力挣扎出她的臂弯,又不敢过份猖狂,只得给彼此留三分余地,嗔视道,“看你表现吧。”
冯素贞浅笑着为天香整理好略显散乱的发髻,将铺在身下的狐裘给她穿戴好。
水盈盈的眼眸显得天香的气质又灵动又清澈,冯素贞指尖划过她眉眼,情不自禁赞叹道,“臣的公主好像狐仙一样。”
“哼,是王母娘娘才对!管你什么仙女,都归本宫管!”天香狠狠白她一眼,别以为说点甜言蜜语就能逃过惩罚。
想起在接仙台上,被她嘲为猪脑子的王母娘娘,冯素贞低头忍俊不禁。
李兆廷抻着脖子等了半天,看到的便是抿嘴笑着的冯素贞掀帘跳下车架,回身将跟随其后的天香公主扶下凤辇,顺势又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的场景。
凛冬寒风如刀似剑,天香呼吸一窒,不自觉地将自己埋进冯素贞的肩窝,更兼腰酸腿软整个重心都偏移在她身上,在旁人眼中便是公主殿下对冯先生全身心的依恋之态。
冯素贞为天香掖了掖领口,面对着心上人,她笑容似水温柔,眸中爱意潺潺,天香则扬眉回以粲然一笑。
两人深情不经意间自然流露,羡煞一众人等。
与李天渊见过礼后,一对璧人十指相扣向众人走来,李兆廷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对上了那双也曾为他伤心难过以致梨花带雨的澄澈眼眸。
他错开视线,向冯素贞身旁的人躬身长揖,“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天香刚刚受了冯素贞的治,肚子里气还没消,把面前一身绯红锦服的青年男子上下打量一番。
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的首席御史,真可谓平步青云。
天香冷笑着讽道,“看来李大人还真是得宠,短短几年青云直上,当朝丞相见了你也得礼让三分,可见当年离开安定的抉择多么正确。”
李兆廷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离开安定便是离开冯素贞,那时候她伤重未愈,御医携圣旨而来,一纸调令将他召回京师,即刻启程。
皇上为何恰逢软禁天香之时将他调回?
李兆廷再如何糊涂也早已想明白其中关节,天香不喜他流连在冯素贞身边,知道他好不容易等到皇上下诏,不会甘心错失良机,便顺手将他的官职一并与皇帝老兄做了交易。
可明明是冯素贞移情别恋在先,自己为前程着想,作何选择又与她何干?李兆廷转念一想,便觉天香公主好生无理。
“李大人,别来无恙。”冯素贞拱了拱手,笑得客气而疏离。
用尽全身力气调动僵硬的唇角,李兆廷努力保持着微笑,心下却一片冰凉,她连兆廷兄这样的称谓也舍弃了。
“冯兄,一别经年,恍如隔世,久违!”
人心中沧海桑田的变化无须太久,李兆廷不知何时已变得无足轻重,冯素贞对他报以温和的一笑,旋即转向冯少卿,压抑着情感低唤了一声,“爹!”
“素……绍民!”冯少卿老泪纵横,死死握着女儿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父女二人心意相通,执手泪眼凝噎,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看着冯素贞在众人面前强忍眼泪的模样,天香心里好不落忍,遂扬声道,“好啦好啦,这儿可不是什么诉衷肠的好地方,本公主不陪你们喝西北风了。走!烤着火喝酒吃肉去!”说着挽起冯少卿的臂弯,拉着他原地转了半圈,与他一道率先进了城。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好天香更是在冯少卿耳边声情并茂地告一通冯素贞的黑状,逗得他胡子一颤一颤地哈哈大笑。
老父亲在前面笑得畅怀,冯素贞跟在后面深感宽慰,见李兆廷在她身侧亦步亦趋,便寒暄道,“绍民私事,累李大人万里之遥舟车劳顿,惭愧惭愧。”
“冯兄客气,同榜加官进爵,以你我之间的交情,难道我不该来道贺吗?”
彼此之间的交情?冯素贞哑然失笑,若论起那曾为交颈鸳鸯的交情,他属实不该来。
“李大人,该贺的是公主与绍民的婚事啊。”
明知与冯素贞再无破镜重圆的可能,李兆廷依旧因她亲口纠正了自己自欺欺人的借口而痛苦不堪。
他曾不止一次的假设过,如果当初不计回报地守着伤病中的冯素贞,关心她爱护她,让她依靠,是不是不会逼着她自立门庭,她与天香公主便不会有机会再续前缘。
如今悔恨,为时已晚。
李兆廷向京城方向一拱手,话里有话道,“为了大明,是该举杯庆贺。”他万里来贺,不是为了冯素贞,也并非为了天香,而是朝廷重任、皇命难违。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无论他为了什么,总归是为道贺而来,并非为了捣乱,冯素贞勾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既是为大明而来,那么,来者是客,请!”
李兆廷见她一举一动宛若一位风姿卓然的清隽男子,一颦一笑间,温润如水与慨然如风的气质浑然天成。
自己的出现在那深如沉潭的墨瞳里并未激起涟漪,再听她如此回应,便知她的心胸与眼界早已不再囿于一人一城。
在庙堂之上,冯素贞某种程度已是声名狼藉,若他知晓她甘愿舍弃在父亲膝前尽孝,甚至不得不将之置于险境中,即便最终落得个不忠不孝的骂名也要为大明扩充实力,也许他所有源自于不甘心的郁结忧愤便都会随风而逝。
可他终归不是天香,那个为了大明百姓,自请和亲塞外的长公主殿下。
众人行至永泰将军府,宾主寒暄刚毕尚未落座,李兆廷清了清嗓,展开圣旨高声道,“长公主殿下东方天香、冯绍民接旨!”
冯素贞心里早有预料,正准备抬手撩袍下跪,却被斜刺里突然杀出的一根甘蔗拦在了身前。
“李大人,入乡随俗,此地的新法《律令疏议》刚废了跪礼,我等若有法不依,如何治理万民?本公主与冯绍民肃立恭听,请宣旨吧。”
天香一边说一边凶巴巴瞪了冯素贞一眼,自己定的法例自己都不遵守,在凤辇上的账还没和她好好算一算呢。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老实实接下天香这一记穿心眼刀,冯素贞心领神会地忍笑低头认错。
对圣旨拒不跪接,这可是亘古未闻之事,天香一脸肃容不似玩笑,李兆廷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忍下这个下马威,不自觉地将视线转至一向替他拿主意的冯素贞。
只见她拱手浅揖,“李大人,请宣旨吧。”
“好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兆廷不能拒不宣旨,只得无可奈何长声道,“三色为矞,鸿禧云集。隆昌二十九年状元冯绍民,大魁天下,节操素励,闻达朝野……先皇仲女东方天香,诰封懿德,行端仪雅……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东方天香授护国公主,领西域宣慰使司都元帅府,冯绍民授护国公,赐册赐服,垂记章典……”
李兆廷心底搅起一阵世事荒唐之感,女子与女子结契成婚,成何体统?可却如此真实的发生着,而自己恰是一位如假包换的见证者。
“且慢,为何是本宫来领宣慰使?”天香没听到冯素贞的官职,忍不住插话诘问。
“……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李兆廷硬着头皮不理她,坚持宣读完毕,短短几行字念得大汗涔涔。
冯素贞躬身抬手,“臣接……”
“接什么接!”天香手中甘蔗一扬,打翻了李兆廷手里恭恭敬敬捧着的圣旨卷轴,“皇帝老兄算计我没够!”
看着李兆廷慌手忙脚地捡起圣旨就要往冯素贞手心放去,天香想也没想上去就给了他狠狠一脚。
“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