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虓山正如其名,上有九虎,义结金兰,抛名弃姓,共取“萧”字,以山为姓。
雪正下着,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今年的倒春寒来得比往年都更猛烈。
忠义堂里坐了形色各样的“绿林好汉”,一个个手上都按着兵器,眉宇间煞气深重,呼出白腾腾的雾气,倒是颇有些阎罗的架势。
冯素贞注意到坐在最中之人与他人稍有不同,那人头戴金冠,面如重枣,眼稍上挑,眸中精光隐现,颇有威严。
冯素贞一袭白衣胜雪,长身而立,眉目如画,融雪挂在她长睫上,为她添了几分旖旎的温柔。在数道咄咄视线的逼视下,她神态自若,面容恬淡,与周围几个怒目金刚形成鲜明对比。
“大哥,冯先生到了。”萧四郎抱拳一礼,就坐回自己位置上去。
萧一郎并不接话,上下打量了来人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冯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冯素贞浅浅一笑,稍挑了长眉,斜睨着一众人等,反而负手道,“萧兄客气,倒是虓山比我想象中小多了。”
她当然觉得这里小的可怜,在大明国境之畔拥兵自立,若因为天香不得不与大明翻脸,必须有足够的回圜空间,区区虓山自是远远不够。
众人俱是一愣。
“放-屁!”
一旁有人已经忍不住骂了出来。
虓山分明是方圆几百里之内实力最强的山寨,就算他送粮草来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也容不得他在此放肆无礼。
萧一郎仰天哈哈大笑,抬手制止了那人的粗俗之语,一旁的大汉也应和着哄笑起来。
“冯先生自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惜庙小容不下大佛。”
这人有几分头脑,自己寨里的粮草如何能烧得一干二净?为何自己又全然没了物资来源?怎么偏偏恰在此时,冯绍民主动与山寨联络送了粮草来?
他一番运作,目的何在?
冯素贞听出他言下之意,这一亩三分地是他的势力范围,当然不希望有人横加干涉。
“萧兄,庙小可经不住风浪啊。”
她不慌不忙轻飘飘讲出一句话,暗含着劝诫和威胁,而这不是说说而已——倘若她今天不来,虓山会是个什么景象?
她话音刚落,竟激得坐在第三位的站了起来。
“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随风逐浪最好。”冯素贞见他一脸困惑,知道他没听明白,转而向居中而坐的人望过去,收敛眸光中的锋锐,意味深长的含了笑。
萧一郎不置可否,只迷了眼捋了捋长髯。
“这有什么难的,除去那兴风作浪之人便是。”萧老二目色沉郁,杀人越货是他们的本行,怎么可能忘了自己赖以为生的手段呢。
“没错,”萧一郎这才颔首笑起来,虚伪地问道,“冯先生以为如何?”
堂上几人的眼神闪着阴鸷的光芒,杀机森森,这位冯先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今日正是羊入虎口,定要教他有来无回。
冯素贞脸上霎那间失却了颜色,她苍白的唇一张一翕,低叹一声,“上天有好生之德。”
机锋只那么几个人明白,而她的叹息,只有她自己懂得,是属于那些将在无谓冲突之中殒命之人。
她深怀悲悯之心,所以不会等这些匪盗冻饿流离就来了。可自新的机会已经给了,他们做出了选择,若不明白自己话中之意,又岂会杀意凛凛。
冯素贞如炬目光从这个人脸上转到那个人脸上,一个接一个,仿佛琢琢磨磨要将他们看个透彻。
呵,怕了,可也晚了。
萧老二对上她的目光,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冷笑,这人恐怕是没脑子,以为仅凭一张嘴,几车粮,就能换取虓山的顺从与配合。商人啊,老老实实挣钱不好么,手伸得过长,胆敢搅合□□的事,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冯素贞心思百转千回,终于下定了决心,“七娘,让随队的脚夫下山。”
萧七娘一直远远站在她身后靠近门口处,领了她的命令正准备转身,又被她叫住,“等等,别忘了将费用结清。”
她点头应下,刚迈步出去,就被萧三喊住,“七妹,你跑出去玩得心都野了,现在还不回来?”
七娘回头望了望他,真心实意明媚一笑,“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全心全意相信冯素贞的承诺,若一切顺利,虓山与夙安楼不就是一家人了吗,何必还分个亲疏你我。
萧三心中一动,疑惑地转头看向大哥,自己七妹既然是随着这人来的,是不是有些误会没说开?而且他还隐约听四郎提起过,七妹与这位冯先生似乎关系匪浅。
可又不像,若是夫妇,怎么会站的那么远,神情那么淡?他又有些糊涂了,不过他倒是有个好处,想不明白就不想,留给大哥二哥去决定。
闻到飘来的阵阵饭香,萧三忍不住咽了口水,“大哥,饭好了,有什么话,我们吃完了再谈吧。”又转向冯素贞,抱拳笑道,“冯先生,我们就厚颜借花献佛,请你留下来用个便饭。”
“恭敬不如从命。”冯素贞施施然回转身,目光越过半阖的门扉,穿过渐渐风歇雪骤的漫天飞花,“今日有幸识得各位豪杰,可慰平生,正该一醉方休。”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已就绪,地利不妨一试。
萧七娘将赏银散了,催着脚夫尽快下山,其他人拿着抵得上几月做工的银子自然感恩戴德,只有天香掂了掂那点碎银,扁着嘴腹诽“姓冯的真小气”,转念又感慨百姓生活如此不易,朝廷用度岂可奢靡,贪官污吏更是该杀。
七娘盯了眼那个腰间别了甘蔗的背影,心中隐约觉得有些眼熟,可瞧见那裤腿脏兮兮湿漉漉,浑身上下打满补丁的样子,又打消了自己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
当她再回到忠义堂,发现众人已经分两侧各自落座,两大缸半人高的“汉武御酒”摆在中央,祁连山冰川水酿造的贡酒,散发着勾人酒虫的醇厚酒香。
霍去病赐名的佳酿,自是带着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冲天豪气,冯素贞不必人劝,仰头饮下一碗,灼热的感觉自喉咙蔓延至胃肠,融入血液又走遍周身。
“此佳酿为酒泉所产。杜康曾做过酒泉的太守,可如今,酒泉已非大明国土。宋失安南四百年,如今如何收得回?”那可是自汉以来统治了千年的故土啊,现在说着别的语言,写着别的文字,视大明为仇寇。
酒气发散,壮志难酬,冯素贞难以自抑的悲从中来,她喉咙一哽,一字一顿道,“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在城头骂汉人。惜哉痛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河湟隔断。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冯先生如此气概,怎可缺了舞剑助兴。”萧一郎自己是军户出身,心底多少残留了些许家国情怀,就算要杀了此人,也要让他体体面面的死,“六弟,《舞剑行》。”
一位白面小生端着酒碗正品味着那几句诗,被点名后明显一怔,一腔热血堵得胸口难受,应哭,应哭,大哥你竟是如此急不可耐。
即便如此,他还是二话不说抽出随身青釭剑跳出来,正对冯素贞捏个剑诀,剑光随着一声轻叱铺展开来。
剑锋矫如蛟龙,剑光堪比雪光,冯素贞目露赞赏之意,勾唇合着曲调轻声吟唱,“君不见,山人平生一宝剑,匣中提出三尺练。寒光射目雪不如,草堂白昼惊飞电。”
萧七娘面色沉沉,走过来为她斟满酒碗,身姿摇曳的转过矮几,一撩衣袍跪坐在她身边,擎起她的筷子为她布菜。
二人分享一张坐席,摩肩靠膝,神态亲密。
七妹望着那人的神情如何做得假?
萧三看在眼里,心中焦急,转头喊了一声,“大哥!”身旁的萧老二猛地抓住他手臂,一个严厉眼神制止了他的行为。
仿佛旁的什么都引不起她的注意,冯素贞神情淡淡,散漫的眸中,映出雪花点点,剑花片片,“舞罢悲歌蓟门曲,蓟门柔桑眼中绿。呜呼!丈夫四十未封侯,何事日日衔杯剑应哭。”
一曲终了,应哭二字尚余音袅袅。
白面小生手中宝剑一声铮鸣,刺破稀疏雪幕,直取冯素贞眉心。